[综漫]归处

　　眼看上司一锤定音，闹剧也该画上句号了。木村适时扬声问：“请问有上井的老师或管理人员在吗？”
　　等待了片刻，人群后方举起了一只手：“是、是我。”
　　“还麻烦到这边来。”

　　一阵浮躁的骚乱，老师嘟囔着“都让开”——其实不必他多此一举，那张布满了油汗的脸已经令大家惟恐不及地闪开了——一路畅通地来到了中心。他理应没耗多大气力，却还是有些气喘吁吁，“在…在下横山，呼，是今晚的现场负责人，让三位见到了上不了台面的把戏，实在汗颜，万分抱歉。”
　　随大流知晓了来者身份的老师对迹部等人不敢有丁点儿怠慢，即使面前的青年起码比自己小十五岁，说起话来还是用上了敬语，两只蒲扇大的手握在一起相互摩擦揉搓，与其说是大学老师，不如更像一名以取悦观众为己任的漫才演员。

　　迹部景吾懒得回应此人甩着尾巴的廉价讨好，直接无视。

　　木村很自然地一步上前，承担了交流役：“你好，横山先生，呵呵，看方才的情形，我还以为现场没有老师呢。”口吻客气挑不出任何毛病，不过未回礼报上自己姓名，足够说明他并未将这位老师放在眼里的态度，“既然方才你也在场，应当都听到了，事关迹部财团贪.污整顿，其中有贵校学生参与，因此可能需要上井校方配合调查，还请多多协助。”
　　“是，当然没问题、呃不对，不是的——”下意识应和了一句，横山老师才反应过来，又立刻改口，面露为难：“那个，野泽君毕竟是我校学生，他是受到了公开处理，对学校果然有点……”
　　“那是贵校需要考虑的问题，不是我方问题。”
　　“呃、那个，非常抱歉，但真的……”
　　精英助理嘴角上扬的弧度始终保持不变，只不过加重了咬字，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重复：“接下来还请多多协助，好吗？”
　　“我…这个、我……”

　　耐心进度条被老师半天凑不出有意义内容的支支吾吾消磨到底，迹部景吾看了眼腕表，不耐地打断：“你不能做决定就联络校长。今天先到此为止。”也不管横山老师还想说些什么的纠结表情，他将视线投向礼堂门口，正摆弄着摄像机准备离开的记者们，“木村，你去交涉。”

　　助理马上理解了上司的意思，灵活地穿过人群，快步追上那几人。这次目的在于协商，并非单方面压制，于是商业用笑脸自动作出细微调整，一改方才的凌人，多了几分诚恳。

　　吩咐了收尾事宜的迹部转身，到了衣襟上沾有血迹的上井大学生面前，“眼睛感觉如何？”
　　金木连忙站起身，“已经没事了，多谢你，迹部前辈。”
　　“真的非常非常感谢！”英良比他夸张得多，双手并在腿侧裤缝，直接将腰向下折了九十多度，染色过的明黄发丝下黑发根都露了出来，“幸亏有前辈在，否则那个人咬死了不承认，我们也很难直接查清楚真相。”

　　更麻烦的是，若不能在现场洗清嫌疑，很可能重蹈了从前抄袭风波的覆辙，对后续发展失去兴趣的众人会一直留有“金木研是窃贼”的印象，友人将再度被迫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特意嘱咐木村先生去与媒体交涉，说明迹部前辈并非全不在意财团的声誉，但他依旧选择于所有人面前曝光家族企业暗面，无疑就是为了光明正大还以金木清白。
　　这份用心让英良感激得无以言表，要他额头贴地行大礼都绝无二话。

　　“不必，清理门户属于本大爷分内之事。”周围还充斥着兴奋地窃窃私语，礼堂成了养蜂巢框，全是嗡嗡飞行的蜜蜂。迹部用眼神示意金木，“跟本大爷去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是，我知道了。”金木点点头，也猜到了对方有话要对自己说。毕竟以迹部前辈日理万机的身份，只为送东西特意来趟上井，这个跑腿也太奢侈了。

　　每到该认真的时刻，好奇心向来旺盛的英良就会变得异常安静。他没有多问，干脆地拍了拍友人的肩膀，“我先去校门口等你。”
　　“嗯，待会再见，英。”

　　桦地崇弘不用吩咐，自觉再次充当起了开路的收割机，不过这次情况要好得多，众人都有自觉让行，只是无数视线犹如剪不断的乱毛线，始终纠缠于一行人身上。

　　英良交际面算比较广，礼堂内有不少跟他说得上话的同学，本来自认对那总是笑得爽朗大方的青年还算了解，可今晚所表现出来的一面，让他们恍然，一直以来的认知，似乎有着不小的偏差。
　　好比蒙着眼睛摸索猜测物件，嘻嘻哈哈地说摸到的东西表面粗糙，一定是堵矮墙，当解开眼罩一看，立于面前的却是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木。
　　“今天的永近好反常，他不笑嘻嘻的模样好吓人呢。”
　　“毕竟我们有错在先，没弄清事实就误会了他的朋友，跟金木君关系真好啊，一直坚定的维护他。”
　　“不觉得那样的永近君很帅气吗？为了朋友挺身而出，冷下来的脸也比平时大大咧咧的样子有魅力多了。”
　　“我反倒感觉有些可怕…你注意到大家喊金木君是窃贼时他的眼神了吗？真的很恐怖……平时我们看到的永近…是真的‘他’吗……？”
　　用窃窃私语目送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消失在礼堂之外，以后再在上学路上发现了那明黄头发翘起的后脑勺，估计很难再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地扑上去伸手揉弄了。

　　与英良岔道而行，迹部领着金木到了目的地，校内停车场。
　　一辆辆停靠整齐的小轿车中，豪华加长车显得无比鹤立鸡群，黑漆修长车身仿佛一支保养良好的枪.管，在车头闪闪发光的飞天女神立体车标便是那即将脱膛的银色子弹。

　　司机大概先得了命令，没见踪影，上别处去待命了。
　　桦地崇弘自觉上前打开车门，迹部景吾习以为常不提，金木向他微微点头致谢，意料之中的没得到回应。
　　等二位入车坐好，他便合上门，背对车窗站立，如一尊石墩忠诚的守在车门外，略显呆滞实则认真的眼睛将四周情况尽收眼底，杜绝任何生物接近。

　　加长车舒适宽敞的车内，只有人类与喰种相对而坐。

　　迹部景吾解开了领口纽扣，表现得和在家中一样，随手打开豪华轿车上的冰柜，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对理应算客人的大学一年生抬了抬下巴，“你可以自取。”
　　看得出他没伺候人的习惯。

　　金木客气道：“不必了，谢谢。”
　　“忍足伯父的药水只有缓和流血的作用，保质期大概在四十五天以内，所以没有一次性给你太多，用完了可以去找他取新的。”
　　如果想进一步根治眼睛，得去忍足瑛士那儿做详细检查，不过他们之间的信任度远没高到那个地步，就不必说出口自讨没趣了。
　　“是，我也应当去亲自谢过忍足医生。”夜间温度下降很快，他不想让英良在寒风等太久，直入正题：“前辈到底想与我说些什么呢？”

　　“本大爷听到了些奇妙的传闻。”迹部景吾也不再绕圈子，搁下雕花玻璃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右手修长食指哒哒地轻点着手臂，“前些日，米花大厦举办了一场不对外公开的聚会，受邀者均是资产逾千万美元的商界人士——说白了就是一场非法拍卖会。”

　　一听开场，金木就僵住了。

　　“那里发生了场重大事件，一个在事故现场的会社社长简直和疯了一样，念叨的内容除了工作上几位合伙者其实是背后能长出翅膀杀人的妖怪，还有鼎鼎大名的怪盗基德勾结了四条尾巴的妖狐夺走了拍卖会上的藏品——听起来无比荒唐吧。”

　　“……”喰种脑袋埋得低了些，另一重身份干的事被摆到明面上叫他觉得有点儿尴尬。

　　即使后辈一言不发，其反应也足以坐实迹部景吾心中猜想，他继续道：“可是没过多久，那名社长就对他的荒唐故事闭口不谈了，不止是如此，其他一切关于米花大厦的言论也再没有出现过。这种处理手段实在很有既视感，使本大爷不得不联想到青学事件，想必米花大厦事件背后的真相与喰种有关，呐？”
　　“哈啊……”金木叹气，无奈道：“前辈既有定论，何必再问。”
　　“你参与其中了。”他说，接着用肯定语气提出质疑：“可是，我听说‘狐妖’是一头白发。”
　　“啊。”对了，他似乎从未以人类的身份在这个世界认识的人前露出白发。喰种犹疑一小会儿，已经被当面质问了，继续在前辈面前隐瞒也没有意义，于是他抬手取下了假发，“伪装手段罢了，还是黑发比较低调吧。”

　　去掉假象，露出的是格外寂静的颜色，一种了无生气的白。
　　大抵有段时间没进行打理，头发略长，留海已经垂到了眼睛下边，一根根细碎头发宛如银白的蛛丝，眨动的浓密睫毛是在飘落时被捕获了的花瓣。为摆脱那份不断拨弄蛛丝带来的不自在，他小幅度甩了甩脑袋，轻扬起来的柔软白发好似在水中摇曳盛开的白睡莲；当发丝拨到一旁，便露出了一双过于安静的眼睛，淡灰色虹膜有着近似玻璃的质感，剔透得不含杂质，但也始终有一层冷冰冰的隔阂将外界与本在划分开来，不可探其本质。
　　他浑身的颜色实在太浅了，连带着呼吸也浅得几不可闻，苍白皮肤下的血管是否仍有血液流涌都存疑，周身散溢着的仿佛不是温热体温，而是无法留住的生机，也许稍近吹拂的一口人气都会使他支离破碎。

　　即使有耳闻在前，但喰种白发的姿态还是让迹部景吾不禁陷入了难得的失神。
　　差别太大了，跟上一秒几乎不是同一个人。
　　简直……简直不像是凡俗间的存在。

　　“迹部前辈？”

　　“咳，咳嗯，你的所作所为可跟‘低调’扯不上关系。”为了遮掩难得的失神，迹部景吾偏过头，手握成拳挡在嘴角干咳了几声，“徒手接住高空坠落的吉他手，大正文豪行走学校，生活足够丰富多彩啊，石川老师。”

　　怎么连迹部前辈也——！
　　金木平淡温和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苦笑着垂下脑袋：“是，我会注意的，还请别再取笑我了。”
　　他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反倒让迹部抿了抿唇，“本大爷没有指摘的意思，享受生活没什么不对，你也是学生。”

　　大少爷略显僵硬的表情令重新抬起头的金木眨了眨眼，察觉到了言辞间悄悄递来的暖意，也发现了他对于说出这种开解的不自在，于是很善解人意地换了话题：“迹部前辈也有关注拍卖会吗？”不然怎么没几天就得到了消息？

　　“本大爷不去打听都有流言自己送上门来。”
　　“诶？”
　　“怎么，你莫非以为自己很低调？”
　　“呃……”
　　“那次行动声势足够浩大，不止是知晓喰种内情的圈子，连普通家族也因那风声受到了或大或小的震荡。”回归到迹部景吾身上的毫不客气令脸皮薄的后辈讪讪地摸了摸下巴，“你怎么会出现在那种麻烦地方？”
　　“有一位伙伴被困在了那里，我无法视而不见。”
　　回忆查到的拍卖物件目录，迹部继续问：“那个作为压轴物的女孩，她是……？”
　　“那孩子已经回到家人身边了。”
　　“跟你组合的怪盗也是你的同伴？”
　　“不，我原本只打算单独行动，也不知道怪盗先生会出现在拍卖会，完全没想到事态会发展成那样。”
　　听出了潜台词，迹部不由挑高了眉梢：“你不会要说你事先压根没准备备用计划吧？”
　　“……”
　　“难道所有行动都靠随机应变？”
　　“……是。”
　　迹部都要为喰种的坦诚气笑了：“上次青学事件，你坚持要亲自在风波四起的校内寻人时本大爷就打算提醒了，你的行动缺乏考虑。也许你对自己的实力很自信，不过一次又一次与搜查官正面交锋跟挑衅没两样。”

　　如今世道，喰种在地面上生活可谓如履薄冰，稍不注意留下线索就会被CCG攥在手中，成为勒住脖子的绞绳。
　　金木原本也是打算低调行事，打算在雏实酱登场前就将她带走不惊动任何人，谁料拍卖会不按常理安排，而且还对年幼女孩犯下那么残忍的罪行，见到活生生的赫包加上形势所致，他与怪盗先生组成了电影里才会有的奇妙搭档，跟搜查官们撞了个正着。

　　“如果你在现场遗留了Rc分泌液，说不定针对你的驱逐作战书已经摆在了上等小组面前了。”

　　“我明白前辈的意思。”喰种缓缓说，“受CCG关注绝非我本意。”

　　那你撞见了搜查官部队还不赶紧趁乱默默消失？
　　迹部没好气的想，嘴上也不由带出了平日里对待部员们的语气：“在拍卖会上跟怪盗开蝙蝠车横穿全场就是你低调行事的方式？”

　　迹部前辈真是对谁都不留情呢……
　　喰种被人类的不客气针对得一阵苦笑。
　　“可是，有些事我必须亲自去做，是有他们在……”脱口词语令上齿无意识咬住下唇柔软的内侧，名为古董的店门缓缓合上，令人怀念的咖啡余香日益寡淡，跨越了一个世界，有些事、有些人再也回不去了，剩下的、唯一的，只有……

　　本以为在CCG死神的库因克下可以获得解脱，哪想命运不允许他陷入安憩，将他投入了此方。
　　初来乍到时他仍毫无求生欲.念，只想是上天对自己又一次作弄，他已厌倦了这一切，去CCG自首的念头也不是玩笑，是英将他拉了回来，只一条短信几行字就填补了他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心灵。
　　那个人无论何时总能成为他的救赎。

　　“——我有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护的存在，这一点，没有办法退让。如果连他也无法保护，那我存在于此还有什么意义呢？”

　　即使没有点出姓名，迹部也了然他指的是谁，虽然很摸不着头脑拍卖会小女孩的话题怎么会突然扯到另外一人身上……
　　只不过提了一下“他”，喰种日常凝结着淡泊游离的眼睛都化成了软水，漾开阵阵波光粼粼的涟漪。
　　封锁的隔阂裂开了缝隙，他不再是摸不着的幽灵，他现在是可以被伤害的了。

　　大少爷见喰种这幅样子，不断抬起又放下的食指停下了，解开抱臂姿势，右手插在裤子口袋中，将握拳的手势藏了起来，觉得有点头疼有点安心又有点担忧，心情复杂非常。
　　虽然他言语间存了试探心思，可从没指望得到这样露出内心柔软的答案，这有点儿超出预期了。
　　毕竟他们俩别说知心伙伴了，交流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一小时，迹部没严苛到要求全部信任，也从未怀抱那种天真的期待，本来人类同族之间就会为权利纠纷产生各式尔虞我诈，更何况从生物角度就站在对立面的人类与喰种之间。
　　哪怕有救命恩情并建立了初步合作关系，迹部也没打算交付情谊，按最佳设想中，金木研会是他不掺杂丝毫私情的合作伙伴。
　　可是，这家伙居然一上来就几乎剖白内心、明示弱点，警惕心实在令人担忧。

　　还有最让迹部景吾头疼的是，金木研对那个永近英良堪称热忱的执着。
　　之前他就有所察觉了，在刚刚上演的污蔑闹剧之后，更是感触分明。

　　不知是因为人类和喰种之间天然存在鸿沟，还是其本身性格天生冷淡，哪怕在普通对话中，金木研也一直有种焦距对不上的游离感。
　　评价他“高高在上对卑微的人类不屑一顾”是不准确的。
　　这个人真正不屑一顾的，其实是他存在本身，因此对别人的恶言恶语能平静以待，在污蔑中心可以说是剥离了灵魂，冷眼旁观在人群中受责难的自己。

　　万事都无法在他眼中留痕的同时，矛盾点在于，他也并非真的毫无牵挂。

　　金木研这颗炸弹的开关不由他自身控制，而是连接在名为永近英良的神经上。
　　全心全意只为一个人活的状态更恐怖。
　　现实因执着发生的多少惨案数不胜数，这种人稍微错行一步就会化作恶鬼，为了心中的偏执，犯下任何可怕的恶事都不奇怪。

　　——所以，本大爷不止要当联络人，还得兼任心理医生么。

　　“前辈？”

　　心累的迹部及时收住越跑越远的思绪，短短时间内游神两次被捉住，太不华丽了，他回到重点：“总之，通过拍卖会事件给本大爷作出了提醒，在未察觉的死角说不定已有整个喰种家族存在于商界乃至政界。”
　　想起此事真是惊出一身冷汗，也不知身边还有多少披着无害外皮的喰种暗中蛰伏着——这番心思针对的不是后辈，迹部当然没说出来。

　　是啊，比如月山先生家就是其中之一。金木心说，顺便默算了下日期，差不多到了约定时间该去找月山先生了，但，仔细思考……
　　如今的他还能与故人重新建立起亲密无间的联系吗？

　　金木最初想与月山先生搭上线是为了情报，还夹杂了些对原本世界那位月山先生的复杂心情，不过后来有了自告奋勇充当CCG间谍的岩崎先生，情报来源基本不必依靠月山先生了；加上拍卖会的天夜里与董香毫无温度的会面，直接让金木高空坠落，从另一个世界携带而来的幻想也砸得粉碎。
　　在古董的大家、月山先生眼里他根本是个行迹可疑的陌生人，才不是有着生死羁绊的同伴，越是接近越是能深刻感到好比赤道与极地的温度差，每每对比总会刺痛他。
　　而他所受到的刺伤，让这个世界的古董大家和月山先生知晓了也是莫名其妙的一厢情愿，得不到任何理解。

　　“本大爷翻阅了些资料，听说喰种能凭嗅觉辨认出哪些是同类哪些是人类？”
　　“是的，不过大部分时候喰种都不会认出我的身份，就和Rc检测仪对我是失灵的一样。”
　　“正好。”迹部说，“十二月二十日有安排吗？”
　　“是空闲的，迹部前辈需要我做什么吗？”

　　“随本大爷去参加合作人的成人礼，地点之后通知。你的任务是——”他认真起来连一贯嚣张的口癖也改掉了：“告诉我，谁戴了面具。”

　　“若真在迹部前辈的同等阶层中找出了戴着人类面具的喰种，前辈打算怎么做？”要向CCG举报吗？和迹部家旗鼓相当的家族（再次比如月山家）想必在这个社会环境下不会轻易被扳倒，急急撕下面具，说不定此举会成为打破虚假和平的导火索。
　　迹部一眼读懂后辈的表情，轻哼一声：“贸然挑起战争的蠢事本大爷才不会去做，之前就说过了，本大爷并非‘种族主义者’，在了解对方行为处事之前不会轻易下判决。”不然怎么没把你直接告发出去。

　　金木也听出未尽之言，对前辈镇定自若的笑了笑，心中斩钉截铁地说果然还得去见月山先生一面，否则不把他的餐厅恶癖彻底改掉实在是对人类对喰种都有巨大危害。

　　迹部上下打量了会儿大学生朴素低调的常服，突然问：“你有定制礼服吗？”
　　喰种诚实地摇摇头，除了几件初来乍到时添置的常服，就没有别的场合的衣服了。而且很窘迫的事实是，现在他没有收入来源，若不是身为喰种吃一顿就能抵十天半个月，少了一大笔开销食物开销，估计连公寓的水电费都难交。

　　“哼，不出所料。”财阀大少爷道，丝毫不顾忌可能冒犯到人的口吻，对此金木只好和木村先生一样报以宽容的微笑，“礼服本大爷来搞定，不过另一件事得靠你自己了。”
　　“什么？”
　　“跳舞。”
　　喰种的脸凝固了：“……诶？”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嗯？”大少爷摆出了看好戏的笑容，眼中亮起点点促狭，消减了上位者不容侵犯的威严，这会儿他总算有些与金木同龄人的青春大学生气质了，“一个月的时间你得想办法把舞步练熟了。”
　　金木仍不死心：“那个、一定得跳舞才行吗？请问有什么讲究吗？迹部前辈也知道我没有女伴啊。”
　　“无论是邀请他人，还是接受邀请，你我这种年纪赴宴的年轻人起码得进舞池跳一支舞才不算丢颜面。”高层名流的聚会是各家长辈们为孩子谋打算的好时机，即使主题是成人礼宴会，肯定也会设舞池供年轻人交际。赤司家也未尝没抱给成年的儿子寻找适龄千金的意思，“本大爷带去的人要是连一支舞都跳不上，也太不像话了。”

　　他光耀夺目的俊美面容上明晃晃写着一行大字：绝不容许给华丽的本大爷抹黑。

　　“……是。”

　　*

　　即使是晚上，校门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英良只站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行人偶尔扫来的欲言又止的视线，干脆改蹲到绿化的灌木丛后边去了。
　　一般他很乐意在等人的空挡跟熟面孔打个招呼闲聊几句，今天则一点心情都没有。

　　路灯在几米外，以灯杆为中心，呈扇形打开的灯光离灯杆越远就越微弱，模糊的光线边缘勉强罩得住灌木丛，英良就靠着那点儿昏暗的亮光一页一页地翻看友人的体检报告。

　　二十来页的薄册写得非常详细，每个检测数值都有正常指标做比较，每项检查的翻页也有给出相应结论报告、分析今后注意事项，哪怕对医学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人也能轻易看懂。
　　他边翻看边用手机记事本做笔记，金木大部分没问题，眼睛流血泪症状也给出了视网膜炎的诊断，幸好还没到不得不动手术的地步，按时用药、保护用眼是可以慢慢自愈的；另一项指出需要重视的问题是，轻度厌食症。

　　英良缓缓把手机搁在膝盖上，在冷风里打字的手指已经冻得冰凉，他就着那股冷意使劲搓了搓双颊，然后用双手覆盖了整张脸。

　　在闭上眼睛的黑暗中，他想起了之前见过的吃东西呕吐情形……那就是因为厌食吗。
　　他都不知道，金木也根本不提。

　　礼堂发生的一幕幕在脑海里以电影馆投影形式快速回放，拉开闹剧序幕的水晶灯坠地、某位前辈令人作呕的浮夸脱口秀、从无数张嘴中吐出的恶语组成的庞然大物——反映一帧接一帧，犹如一次一次针扎，轻易便刺痛了内心——还有……面对那一切，无能为力的渺小的自己。

　　“还差得远呐，我。”呢喃自语如倒灌的海水在舌苔上泛起又苦又涩的味道。
　　继续照这样下去，他真的能够好好保护最重要的宝物吗？

　　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填充了空落落的心房，带来了是更多的空虚与迷茫。
　　想守护那个人的心情绝对不会输于任何人，但，究竟要怎么做，才能真正让他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呢？

　　“英。”熟悉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扬起脑袋一看，原来是烦恼的主角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灌木丛后边，上半个身子探过矮栏杆一样的木本植物，正望着席地而坐的自己。

　　英良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蹦起来活动有点麻的腿脚，“喔，结束了吗？”
　　“嗯……英的脸好红啊，一直在草地坐着很冷吧，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事没事，冬季晚上温度降得太快了，待会儿买两份关东煮吧。”
　　“那得稍微绕些远路了。”
　　“不用，回家的街上新来了位专门在晚上卖关东煮的老爷爷，他的移动车就停在我们常去的音像店外面。”
　　“好啊，遇到了就一起买吧。”
　　“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躲在灌木丛里的？”

　　当然是循着风中气味的轨迹找来的。喰种有些自得地抿嘴笑道：“就当是我独属于英的直觉吧。”
　　“那是什么啊听起来好厉害，超能力吗！”

　　离开昏暗的灌木丛，到路灯照耀的白光下，他们就变得有些显眼了。

　　学校满地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摆脱了高中繁重课业、升入大学，懒散劲儿就上来了，大多不会把精力百分百投入到学业上，总爱会被一些风吹草动吸引注意，校内发生的各种事情，小到“新来的流浪猫性情很凶不能摸”，大到“今年有没有教授能拿到国家级奖项”，都会被投到论坛印发大批讨论。
　　今晚事件更不必心怀侥幸了。包含了“学园祭经费遭贪污”“音乐之花绘理奈受伤”“受诬陷者落下血泪”“顶级财阀公子驾临”等诸多抓眼球的内容，早早有好事者录了全程，挂到了校内论坛首页。
　　唯一能算作安慰的是，对外媒的记者都由木村先生沟通好了，今晚一切音像不会流出。

　　英良和金木两个刚从漩涡中心出来的焦点自然要承受许多复杂的瞩目伴随窃窃私语。
　　这还是人流量偏少的晚上，不知等到了明天白天该有多烦人。

　　黄发青年面上的亲切渐渐消失不见，他似有若无地朝四周瞥了几眼，从眼角迸出警告，逼退了那些有失分寸的打量，转又对近友语气轻快道：“好啦，我们快点回去吧。”

　　他的步伐比平常快不少，好似后方有驱散不开的瘟疫正追赶而来，行走间席卷起路边落叶如一阵冷冽的风呼啸而过，将那些指指点点抛到了身后。
　　金木不至于跟不上，但也得跨开步伐才能保持与他并肩的距离。

　　“英？”好友始终未展现怒容，可与之朝夕相处的金木怎么会被表象骗过。
　　“啊啊——怎么都十一月底了还有苍蝇？太讨厌啦，回去路上得去便利店买几瓶杀虫剂才行。”
　　“哈啊……”

　　全程不减速竞走了五分钟有余，学校大门的影子都看不见了，到一条无人经过的小径，英良气息都是紊乱的。

　　金木听他喘得厉害，不由闪身挡在他面前，“英，冬天走太急了喉咙会很痛，附近谁都没在了，慢一点吧。”

　　小颗汗珠从额角滚落融入鬓角，英良被迫顿住脚步，口中哈出断断续续的白气，一团接一团不断消融在夜色中，像一台煤块不足的老式蒸汽火车。
　　他干咽了几下，努力调整呼吸，从喉咙里滚出又涩又重的语句：“再待在那里我就要爆炸了。”
　　金木歪着脑袋觑他不笑不嗔的脸色，“真少见，你会这么生气。”
　　英良浑身肌肉仍紧绷着，定定伫立如同一杆硝烟战场上的枪，面无表情——或者说杀气腾腾：“我不该生气吗？毫无证据就乘着头脑发热的浊风肆意诋毁他人，太差劲了。”
　　“没有关系，英总在意细枝末节。”他温声细语地安抚道，“不管别人如何说，你一直在维护我，只这一点就足够了。”

　　怎么又来了！满不在乎的态度！真是够了！

　　英良嘴里爆发“啊啊啊”的叫喊，双手用力抓挠后脑勺，衣服摩擦产生的静电把头发带得根根竖立，恍眼看去整个脑袋就是颗明黄色的海胆。
　　意味不明的叫喊把一旁金木吓了一跳，然而这还没完，他突然跨开步伐甩动双臂向前冲刺，才几秒就跑了两百多米即将消失在巷尾。
　　慢半拍的金木正打算小跑跟上，突然见那背影一个急刹车，转身就往回冲，身影由远及近、从小放大，转眼便回到了原点。

　　他的行为让唯一观众满头雾水，“怎么了，英，突然折返跑？”

　　从巷尾奔回来的英良大口喘气，冲刺狂奔没能发泄快要把他撑得炸裂的怒火，发热的身体反而让胸腔的暴躁愈演愈烈，再不做些什么，他就要炸成碎片了。

　　凭着那股熊熊烈火驱使，英良抓住友人的肩膀用力朝自己拽。
　　毫无防备的喰种被突然的大力扯得失去平衡，跟人类鼻尖顶到了鼻尖，若非战斗训练出的本能让脚下及时稳住，恐怕他们俩的牙齿都要磕到一起去了。

　　在仅仅相差一厘米的距离，英良冲他大喊，“不够！根本就不够！凭什么只听风言风语就肆意诋毁？”

　　“英、英？太……”太近了，太近了！
　　“一个两个都是腐坏的蛋糕，外表光鲜亮丽内里爬满了蛆虫，烂透了！”

　　离得太近，金木反而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脑内尽是连环撞车油箱爆炸般的轰鸣，连接脖子的脊椎挺得又直又硬，仿佛生吞了一根铁棍。
　　人类炽热的吐息笼罩过来，像一张细密的大网，将躲藏于海底的他捕获拖上了甲板。
　　当下他连人类睫毛下虹膜的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漆黑瞳孔宛如日全食食甚之时刻的太阳，棕色放射纹环绕它形成一个颜色稍亮的圈，便是足以焚尽万物的日冕。
　　被炽热吐息死死缠住四肢百骸动弹不得的他只得直视那有百万摄氏度熊熊燃烧的虹膜，让习惯了阴冷潮湿的皮肤被迫承受烈日暴晒般的注视。
　　一直这样下去，会被烧得连灰烬也不剩吧。

　　——好像，也不错。
　　听起来是种非常幸福的迈向毁灭的方式。

　　眼睛里藏着太阳的人类从尖利虎牙下吐出难得直白的恶语，“觉得不过是轻飘飘说了几句话，算不上多出格的行为么，真会安慰自己啊，虚伪至极，都是蛀空了的东西，令人作呕。”

　　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可别以为不用承受任何代价。
　　被愤怒煮得沸腾的鲜血在血管奔腾，携着岩浆般的热度全部汇聚到了人体最高的器官，而头脑越是发热，他的思维反倒越发敏捷，短短一个呼吸间便迅速搭建起了始作俑者的关系结构图。

　　那家伙最在意的事物、整段关系最脆弱的支点、能够一击即溃的致命伤。
　　等着吧，以为要握住梦寐以求的入场券之时，被背后猛推一把，从高处狠狠摔落的滋味。

　　岩浆逐渐凝固，化为深色，保持流淌形状的粘性液体犹如无数条虬曲的巨蟒，尚未消散高温在乌黑攒集的扭曲缝隙间泄出忽明忽暗的火光，恍如炼狱中用以处罚罪人的流浆。
　　活泼明朗的青年从炼狱中心舀了一瓢流浆，在胸口酿造恶毒的甘甜：那时，我一定会好好观赏你歇斯底里的丑态。

　　迅速给那个混账下达了判决，英良总算平复下了呼吸。
　　然而刚跟友人拉开点儿距离，却发现他一脸恍惚，魂不知漂游去了哪儿，跟自己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好不容易矮下去三寸的火苗顿时蹿升了三丈高，又恼又急地把状况外的家伙摇成不倒翁：“喂！你有在好好听吗！”

　　“啊、诶？”金木这才醒过来。虽然没听全英良的嚷嚷，不过自觉模模糊糊知道他在气什么，于是安抚道：“不必为了那些话生气，我都没有放在心上，英更没有为他们烦心的必要了。”

　　然而他自以为的安抚实质根本是一记炸药，精准投掷到了最大雷区引起连锁爆炸，音量拔高到快要破音：“我说！金木你啊！得更看重你自己才是！再有人敢拿以前的事挑衅，一定要狠狠还击，不给他们得寸进尺的机会！”
　　“好我知道了，英不用再——”
　　“什么‘好我知道了’，禁止敷衍。”英良打断他，防止那张嘴又说出什么把人气得脑血管爆裂的话来，“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哪里有好好理解！明明每张试卷最后一道难题都能轻松解出，怎么简单的道理反而很难想通，真想钻到你的脑袋里检查检查回路是不是装反了！”
　　“英、你先冷静一点……”

　　“要我怎么冷静？总是放任他人伤害自身，有考虑眼睁睁看一切发生的我的心情吗？可恶！可恶！我所珍视的人才不是——”

　　才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上来践踏一脚的存在！

　　到这时，英良像是被浇了一盆冰水，从高烧般酷烈的燀热惊醒，才理解过来自己在干什么，陡然松手，话音戛然中断，人也被按了暂停键，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不动了。
　　解开禁锢的金木一时犹如失去支撑的芦苇，身子向后倒去，连续退了三步，回归日常安全距离，脚后跟才算有踩到地面的实感，总算不那么晕晕乎乎了，可脑子里依旧盘旋着轻飘飘雾蒙蒙的云团，理不清当下是什么情况，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夜晚黑黢黢的夜幕加剧了无人做声的寂静，让这对相伴了十余年的好友竟一时无法做到与彼此对视。

　　“叮叮！”大约干耗了三分钟，一位行人踩着自行车经过，对呆呆杵在小路中央的两个大学生弹响了清脆铃音。
　　各怀心事二人之间弥漫的奇异氛围所构成的独立空间被外来者打破，让他们仿佛受惊的鸽子，赶紧跳到两侧，把路让出来。

　　“哦呀，嗝，朋友间闹别扭了吗？”骑自行车的是位老爷爷，时不时打个嗝，一副刚从居酒屋出来的模样，踩着自行车的踏板慢悠悠穿过小路，趁酒劲未消，以丰富的人生阅历对这俩陷入僵持的小年轻劝道：“已经很晚啦，气温、嗝，气温降得厉害，你们还要傻站多久，赶快和好回家吧！”

　　胶车轮碾过地面碎石的细微声响很快就随老爷爷带来的酒气一齐消失不见，隔了两米而立的人类与喰种再度陷入沉默。
　　不过这会儿，他们的视线总算不再相互闪避了。

　　直到狂躁的心跳不再那么吵，英良从肺部叹了好大一口气出来，“哈……真不像样。”

　　满肚子压抑的怒意都从嘴巴吐了个干净，可是也没觉得比刚才好受，让愤怒焚烧过后的心脏只余一堆余烬，轻飘飘的，风一吹更是什么都不剩了。

　　“真是，在干什么呀，我……”他拍了把脑门，退热的大脑让神经元恢复了工作，接收到了迟来的百米往返冲刺肌肉酸软，他自暴自弃地放任两膝弯曲，直接一屁股坐到了路边，两手交叉抱着胳膊下巴抵在膝盖上，背部蜷成了虾球状，“抓着你自顾自发起了脾气，有够难看的。”

　　金木低头看缩在地上的英良，觉得像一棵雨天过后的小蘑菇……
　　唔，蘑菇就蘑菇吧，蘑菇总比刚才又鼓又刺的河豚好。
　　跨过两米的距离，他也到路边坐下，与英良的肩膀靠在了一起，两个人在地上投出一个影子。

　　“那天如果我没有硬拉你出去，也不会给野泽前辈可趁之机。”英良蔫蔫的说，“对不起。”
　　金木摇摇头，“既然他决定做那种事，一次不成肯定也会找其他时机下手，说到底都是前辈心存恶念所致，英完全没有道歉的必要。”
　　“唔……”小蘑菇完全没有被安慰到的样子，闷闷的问：“眼睛好些了吗？”
　　“没事，忍足医生的药很有效，已经完全不痛了。”
　　“果然，还是有在忍耐疼痛啊，你。之前还说什么并不疼？”
　　喰种“啊”了一下，仿佛被捉住尾巴的小动物，“……对不起，不是故意撒谎的。”
　　“所以为什么要撒谎啊，遇到委屈就多向我撒撒娇，我一直都大欢迎。”
　　“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了。”金木轻声说，不经意发现他们俩的影子在路灯下重叠了，手指指向地面，不由笑了起来：“英，看啊。”
　　“啊？”
　　“我和你是一个影子了呢。”

　　两人肩挨着肩，蜷膝而坐的身体亲密靠在一起，融为一个阴影。

　　“这有什么好笑的，笨蛋。”
　　英良如此吐槽着，动动脖子把头挪开了一点儿，现在完整的阴影上有两个脑袋了，形成类似一颗心的形状。
　　看着这样的影子，他自己也忍不住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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