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泪无悔

　　皇帝闻言一滞，但还是说道：“好。”说罢便起身要走，这时得禄使了个眼色，四名宫女齐齐来至皇帝面前跪倒，齐声道：“请圣上用膳。”
　　这时又有四名太监从廊下疾步上前，跪了下来，双手高举手中的托盘道：“请圣上用膳！”一个太监所托的乃是四碟点心，另两个太监所托的各是一碗汤。另有一个太监所托的也是个大汤碗，只是上面加着盖子看不清是什么，但火莲已闻到了隐隐的药味。
　　见此情景，饶是火莲满腹愁绪，也忍不住笑道：“这个你们都没我拿手，要不要换我来。”
　　皇帝闻言不由气结：“你……”
　　火莲上前见那两道汤，一个是冬瓜虾仁汤，一个是梗米汤，于是笑道：“这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了，这两碗你吃哪一碗？自个选一个碗吧。”
　　皇帝见此已是悠然道：“朕吃你不想吃的那一碗。”火莲闻言不由一怔，没想到皇帝又把绳子绕到了自己身上，这就是说，想逼皇帝吃，他自己得先选一碗，否则皇帝哪，定有一句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着他。火莲无奈取了那碗冬瓜虾仁汤，悻悻道：“又着了你的道。”
　　皇帝也取了那碗梗米汤，对众宫女太监道：“都起来吧。”
　　众宫女太监这才如释重负的起身。
　　火莲又不由分说给皇帝夹了一堆菜过去，皇帝刚欲说话，火莲已先行截住道：“你的是梗米粥就得配菜，难不成堂堂九五之尊，还吃白粥不成？”皇帝见此，随手就取了两盘糕点全放到火莲面前悠然道：“你的是汤，就得配糕点，难不成堂堂无间之主，还喝清汤不成？”
　　一旁的宫女太监们自得禄之下，无不憋笑憋到内伤，有好几个人脸上已经纠结的快要成了麻花。
　　火莲瞪眼道：“拾人牙慧，毫无建树。”
　　皇帝毫不以为意的说道：“好使的紧。”
　　两人这各自将军之余倒也使气氛融洽欢乐了不少，于是两人斗口之余，倒也把饭都给用了。见两人吃过饭，那个端着汤药的太监立时上前，把药呈上，皇帝正待认命的接药，火莲已是拦在前面道：“药早凉了，下去热了以后再说吧。”那名太监小心的说：“回大人，药在热水里浸着，还没凉。”
　　火莲戏谑的笑道：“可我觉得凉了。”
　　那名太监只能满眼幽怨的转过身去热药去了。
　　火莲向皇帝问道：“你又怎么了？怎么老吃药？”
　　皇帝干笑一声掩饰道：“也没怎么，就是太医院那群人老给我开药而已。”
　　火莲见皇帝不想说便不没有执意问，只是笑道：“那么大的太医院也没几个病人，不给你多开药怎么维持。”
　　皇帝和火莲一路去了洪福院，因为追封了皇后，是以自张贵妃移棺洪福院以来，棺椁就一直在正殿放着。皇帝带着火莲进了正殿，火莲站在沉重的棺椁之前遥想着那个眼含狡洁的美妇，自己第一次见她就是在这里，她口中淡淡的说着，已经有人通报过了，是本宫贪恋这幽兰之香，这才担搁了些时间时的漠然；她双眼在自己身上上上下下打量时的狐疑；她佯装跌倒顺手在自己背后捞了那么一把来验证自己的身份后的张皇失措；她苦候多时只为给自己送一碗尚带余温的寿面时的慈爱；她打算以三尺白绫在这殿内结束自己生命时的悲怆；她戴了满头珍珠招摇于宴会之上见皇后而不拜时的得意；她转动戒指上的机关结束自己生命时的面含微笑；火莲眼中一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皇帝轻声道：“你可以打开棺盖，里面是水银沉棺，你娘,她还和当初是一个样子。”说罢伸手拍在他肩上稍一示意。火莲自然明白皇帝的意思，转头向皇帝一笑道：“我没事，就是想过来看看，只是过来看看而已。”
　　皇帝只是静静的看着火莲没有任何的言语，他知道火莲没有说实话，但火莲既然有心隐瞒，他又何必去问。
　　火莲是有很多话没有说，上次在岭南自己被小狼打伤的那次，是他与死亡最近的一次，他本以为自己会像之前所想的那样无惧死亡，静静倒下，可是真等死亡来至眼前时，他才之知真正的死亡是不一样的，虽然自己已竭力去避小狼那一掌，但小狼的掌力还是很不客气的直击自己背后。从中掌到倒下，他觉得自己经历了很久，很多，一幕幕的画面，一桩桩事件从自己眼前划过，他想到皇帝已经死了，赵曦还那么小，才七岁，就算有乐淘帮他，他能做稳这个皇帝吗？他能派大军收复这岭南的失地吗？他若不能，这天下，这苍生又要多受多少战火的荼毒；前是之前的那个太子赵宗实当年便已不凡，如今年岁渐长之后，想必更加不凡，若他能顺利继位，这大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想到自己死后无间道内必然更加大乱，鬼手真能如自己所愿杀了龙绕智平定岭南这场战事吗？自己已经死了，可小离和三个孩子还在依门而望等他回去，小离听到他的噩耗会怎么伤心，以后又将要怎么生活，三个孩子又会由谁来教养？虽然愿意替自己养这三个孩子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可他们能把自己的孩子教的善良聪慧又不狂妄死板吗？担心鬼火堂主会在自己死后也趁机起来趁火打劫；担心西夏、李朝、辽国都趁机而起，过来将这大宋瓜分一空；让最怕成为亡国之君的皇帝真成了亡国之君；让这大宋的山河与百姓在战火之中被蹂躏；让这天下百姓都饱受战乱之苦。面到最后的最后他所看到的竟是自己已经好多年都没想起过的娘，在曹皇后面前娇笑讨好的娘、用狡洁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娘，故作漠然的娘、张皇失措的娘、慈爱的娘、悲怆的娘、佯怒的娘、张狂的娘，直到最后觉得自己跌入面含微笑的娘的怀中。感觉竟是好柔软温暧。
　　虽然火莲醒来之后，再三向绿灵及身边的证实得知自己从中了小狼那一掌到跌落在地只有一瞬之间，绿灵更是言辞清楚的告诉他，那些最是他中掌之后到昏倒之前脑中所想，而不是他昏倒后脑中所想，因为很多人都会在频死之际想到很多。
　　火莲运起内力轻轻的推开了棺盖，果如皇帝所言，张贵妃还是如当日入敛时一般面带微笑，火莲含泪笑道：“娘，孩儿来看你了，虽然孩儿已经很多年没来看过你了，虽然孩儿也很少想起你，虽然孩儿还是没能替你报仇，可孩儿知道娘一定没有怪过孩儿，不是吗？要不然孩儿上次将死之际，怎么会看到就是娘的笑脸，感觉跌入的就是娘温暧的怀抱呢。”火莲的泪如雨下的砸入棺中的水银之中。
　　“娘其实是很想孩儿的是不是？娘这一辈子还没好好抱过孩儿呢。”火莲说到动情处，伸手便要入棺把张贵妃扶起来，皇帝慌忙道：“不可。”
　　见皇帝阻拦，火莲眼中冒出两朵小小的火焰来。
　　皇帝知道这会若说什么水银有毒之类火莲肯定不会听了，只得苦笑道：“你这样会损坏你娘的尸身，下会便看不到了。”火莲迟疑了一下，终是收回了手，从怀中取了一长串珍珠，轻声道：“娘，好看吗？娘最喜欢的南海珠。”说罢手一松已将一长串珍珠扔在了棺中张贵妃的尸身之侧，之后又笑了一下：“孩儿以后会常来看娘的。”
　　火莲看了皇帝一眼道：“我累了，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可以吗？”说罢也不待皇帝开口，自行躺在棺椁一旁的地上和衣而卧。口中笑道：“娘，你知道吗，其实你做的面一点都不好吃，下次换孩儿做给你吃，可比你做的好吃多了。”
　　皇帝知道火莲与张贵妃的接触其实并不太多，是以在火莲几年之后归来，突然提出要来这里是来拜祭张皇后时，皇帝很是意外了一番。如今再见火莲这般一不焚香，二不祭拜，倒是扔了串珍珠进去陪葬，哪似来祭拜死人的，更似来看活人一般。
　　皇帝听火莲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天心开始习武了，承儿进书馆了，佑儿会爬了。皇帝正听了饶有兴趣，哪料火莲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是没声了。皇帝定盯一看，火莲竟是躺在这棺椁之侧睡着了，见此不由得啼笑皆非。可难得见火莲睡得这般香甜，不由会心一笑，出去命人取了薄被，回来小心的给他盖上。皇帝看着火莲纯净的睡颜哪还有半分平日的峥嵘与孤傲，便是今日新添的那一抹沧桑也都消失不见了踪影。一下心下感慨万千，若不是怕惊醒了他，真想把他抱在怀里像哄婴孩那样拍哄一番，随即又想起火莲这会也都是快三十的人了，自己哪还抱的动他，不由为之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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