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邂逅

　　17

　　周末课一样多，梁贻彤确实得早睡。她倒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陌生号码：到点儿了，吃药。
　　梁贻彤举着手机，想了半天，也没把陶屿的号码收进通讯录。

　　第二天梁贻彤自己一个人在地铁站等地铁。最早的早班，还是周末。地铁站里的风滚滚的，又清又凉。冬意越来越浓重，梁贻彤裹着羽绒服瑟瑟发抖。夏天早上提前出门心里清爽，冬天就只能灌一肚子冷风。她养成习惯，上学时就靠毅力早起抢琴房。
　　她到达中心，穿过深海海底的走廊，轻轻一推琴室的门。今天天阴，没有瀑到身上的阳光。梁贻彤觉得自己还在海底，冷空气压着她，走路像是在漂。
　　第一个学生，等了半天，没等到。
　　梁贻彤不着急，全情投入地练琴，浑然忘我。快到八点半秘书处的人才过来说，那学生的家长不满意梁贻彤，觉得没有进展，换老师了。
　　梁贻彤倒是不惊奇，被当面骂过都有：“我知道了。”
　　梁贻彤等级不算高，但是学生不少，她算是最早进中心的那批人。新成立的培训中心，声名还没有现在这样厉害。徐鲤尤其赏识梁贻彤，刻苦而温柔，就是过于随遇而安，其他方面不太要求进步。
　　大部分学生学习钢琴，也不是为了走专业道路，就是想有个一技之长。一些学生家长喜欢梁贻彤，结业之后向被人推荐她，认真负责，让她也有点小小的口碑。
　　算啦，反正到处都能弹钢琴。不行就……就回家呗。梁贻彤倒是想得开，有人天生适合当大头兵。
　　梁母反正希望梁贻彤回去，琴行之类的也招人，私人钢琴教师收费也不低。梁贻彤有点动心。
　　人很难背离自己的出生地，最终都要回去的。

　　第二个学生晚点，家长道歉：“路上堵了……我们跑着来的。”
　　父女两个脸上通红，说话牙齿打颤，咯咯响。梁贻彤连忙让小姑娘坐下：“需不需要去接点热水？”
　　男子制止：“她没事，老师你上课吧。”
　　梁贻彤按时间收费，每一分钟过去都是钱。
　　小姑娘两只手冻得哆嗦，不听使唤。梁贻彤握着小手搓一搓，等她喘匀了气。
　　梁老师的手柔软又温暖。
　　“快开始吧。”小姑娘的父亲催促。
　　梁贻彤只好开始上课，让小姑娘把上节课学的曲子弹一遍。刚开始手指不听使唤，不听使唤，咬着牙把手指活动开，弹得非常纯熟。
　　乐器就这点好处，大家都是平庸的普通人，咬牙训练到什么地步，反映出来的就是什么水平，一点不作假。
　　梁贻彤特别喜欢这个小姑娘，她和梁贻彤一样自知平庸，也自觉刻苦。她的父亲也很骄傲：“练琴不需要提醒，每天每天弹琴，我和她妈妈担心累着。”
　　小姑娘面临中考，是普通中学，还是音乐附中。她的父母决定做两手准备，如果考上音乐附中，就走职业道路。
　　梁贻彤鼓励她：“加油努力，钢琴从来不骗人。你爱它，它爱你。”
　　给的回应永远都很热烈。

　　午休之前送走两个学生，梁贻彤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拿起手机，陶屿……没法短信。
　　左边一溜的“到点儿了”，截止到昨天。
　　梁贻彤站在窗前往外看，也没看到那辆黑色的车。陶屿没来。
　　旁边琴室的谢老师过来敲门：“梁老师，吃点东西去？”
　　谢老师今天也过得灰头土脸的，正面临评级下调的问题，此时只能化悲愤为食欲。梁贻彤和她到常去的餐厅，谢老师愤愤地点了一堆高热量甜食。
　　“不保持身材了。”
　　“不了，今天不吃高热量的活不下去了！”
　　甜点上得快，谢老师玩命往嘴里填，嘴赶不上手，噎得眼圈发红。梁贻彤吓得赶紧给她递水：“你慢点！我不跟你抢！”
　　谢老师抽泣一声：“妈的。”
　　梁贻彤静静地看她，她用手背一抹眼睛：“婚事吹了。”
　　谢老师早就谈婚论嫁，大学时的同学，中心的人都知道，梁贻彤还等着她的红色炸弹。
　　梁贻彤表情温和，谢老师一边流泪一边咀嚼一边嘟囔：“你就这点好，跟你哭诉什么你都不会乱打听。”
　　梁贻彤递纸巾给她。
　　“什么感情，狗屁。”
　　谢老师婚事昨天晚上吹的，今天还得来上班，挨了学生家长一顿骂，谢老师忍不住争辩，被投诉了。
　　谢老师抽泣一声，接着吃，两腮鼓着。
　　这个时候，人其实不需要安慰，梁贻彤特别懂，对面有个人让她感觉到自己还在人世间就行了。该哭哭，该吃吃，睡一觉第二天没什么事。
　　梁贻彤是真的知道。
　　谢老师吞了三个蛋糕之后用手背抹脸，脸上的妆花了。
　　“妈的，我想回家了。”
　　梁贻彤认真地挺她说话。
　　“家里给我找了份工作，看起来还不错。陪那个烂男人在这里奋斗打拼，他倒是功成名就了，女人也得换新的了。”
　　谢老师婚期临近，昨天晚上捉奸。哭笑不得，刚刚好二十出头的姑娘，惊慌失措地看谢老师。谢老师说，你别害怕。然后抄起红酒瓶子砸得那个男人一脸一身的血和酒。
　　“我真后悔，当初听家里的话回去考公，怎么也比在这里蹉跎这么多年要好。最好的岁月，一文不值。”
　　谢老师彻底把自己弄成个大花脸：“你看，还是要多听父母的话，我爸一开始就看那男的不是个东西，我被爱情冲昏头脑，愣是不信。”
　　“那你……辞职吗？”
　　“这一两天吧，不呆在这儿了。”
　　梁贻彤握住谢老师的手。梁贻彤的手柔软又温暖，握着谢老师冷得发抖的手，像给自己的学生取暖一样搓一搓。
　　“贻彤，你可别上男人的当。”
　　梁贻彤点头：“好。”
　　谢老师又点甜点，梁贻彤轻声劝：“吃点热的吧，甜的吃多了胃不舒服。”
　　谢老师两只眼睛肿的，问梁贻彤：“你有打算吗？”
　　“我家里也说让我回去。”
　　梁贻彤漂在燕城主要是为了躲催婚，其实催不催婚的也没那么可怕，顶多梁母嘴碎。
　　“这个男人吧，爱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是，你是仙女下凡你是女神再生，不爱你了你什么都不是，你连人都不是，就是个人形固体。”谢老师冷笑，“他跟我冷战很久了，等我先翻脸。我不识趣。”
　　这是真的。梁贻彤想，一阵热度。热度上来火山爆发，爆出来的感情惊天动地。稀罕够了瞬间哑火，一地火山灰。
　　谢老师长得艳光四射，一见让人难忘，但她现在形象全无，吃东西吃得张牙舞爪。她吃饱了，热量足以弥补她缺乏的爱意，她决定，今天就辞职。
　　“回去我就辞职，明天就走。”
　　梁贻彤一怔：“这样快？”
　　谢老师快刀斩乱麻的性子，从不拖沓：“浪费太多时间了，得止损。”
　　梁贻彤不由地也思考是不是回去的问题。谢老师也见过陶屿，只是她觉得陶屿跟梁贻彤之间气氛有点诡异。
　　“你男友，靠得住么？”
　　梁贻彤默默的。
　　谢老师一指自己：“你看看我，记着我这副死样子，然后聪明一点，不要蹈我的前辙。”
　　梁贻彤看着谢老师心酸：“我记得了。”
　　谢老师和梁贻彤离开餐厅，梁贻彤等她去洗手间卸妆洗脸。谢老师洗把脸出来，修身的精致小套装淋得全是水。
　　“回去，辞职去。”

　　下午还有课，梁贻彤等着学生，谢老师真辞职去了，高跟鞋踩得雄赳赳气昂昂。梁贻彤练着琴，忽而似乎听见了手机响。她微微睁眼，手机黑着脸，一动不动。
　　幻听。
　　梁贻彤又闭上眼，继续弹琴。
　　回去也挺好的。梁贻彤不想承认，真的动心了。回家乡，最后什么都不剩，一地火山灰，至少还有个家，还有父母。他们生了她得认倒霉，总不能不要她。
　　学生家长来敲门，梁贻彤起身迎接。

　　周日下午更难捱，又困又累学生还多，四个，一个特别小，比嘟嘟大，一点不听话，坐不住，一见着钢琴就哭。
　　哭得梁贻彤头疼，满脑子都是谢老师那踩着长廊过去气势汹汹的高跟鞋声，剁剁剁，扎地面。
　　谢老师的高跟鞋好像打开了梁贻彤一个什么大门，她在中心这么多年几乎从未注意过走廊的动静。学生坐不住，梁贻彤也快走神了。爱琴中心有声乐课程，教声乐的李老师飚着嗓子就走过去，人走了，嗓子掷地有声扔别人门口。还有演讲，中心隔音这么差的？居然还有激情澎湃的“啊！我的祖国！”飘过来。周日下午中心开锅了，人声沸腾，加上身边这个哭号的小魔王，他的祖母毫无办法，怎么都安抚不了他，苍老的声音在梁贻彤身边念经。
　　梁贻彤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跟着中心的一锅沸水翻腾，像煮熟的饺子。

　　最后熊孩子实在坐不住，提前半个小时跑了。他祖母还跟梁贻彤道歉：“对不起谢老师，他父母不在家，我又管不住他……”
　　梁贻彤快高兴死了，脸上还诚恳：“没事没事，天黑了，你们回去路上小心。”
　　啊啊啊世界安静了。
　　七点……
　　梁贻彤泄气。一般八点之后还好点，虽然人多但是有喘息空间。过了八点半拼人品，或许有座位。周末节假日不一定，七点半中心陆续关门的话，她到商业区晃一晃，晃到九点。
　　还好今天穿的平底鞋。

　　梁贻彤闭着眼练琴，练到快八点，中心人走得差不多。走廊上远处慌慌张张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声音挺沉的，应该是个高个子男人。梁贻彤放空思维，那声音直奔琴室，陶屿一推门：“我是不是来晚了？”
　　梁贻彤被他吓一跳，陶屿一脸疲惫，扶着门把手喘气，披着一身寒夜冷清的气味：“你今天药吃了么？我今天一整天没碰着手机——”
　　梁贻彤温和地回答：“都吃啦。”

　　梁贻彤的琴室灯关掉，爱琴中心终于归于沉寂。
　　她一上车，像游泳刚上岸，歪着头用手拍拍耳朵。
　　“你在干什么？”
　　“把耳朵里的噪音拍出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