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邂逅

　　16

　　理论上来说，梁贻彤也没多高的觉悟，没想过积极建设中心建设社会这种事。上班一样很痛苦，只不过，也让她精神振奋。
　　在家闲了两三天，全身发霉，一看见中心那不知道怎么形容的奶油粉配色，居然觉得空气都清新了。
　　在琴室开窗换气，梁贻彤看着窗外修剪整齐的冬青，心满意足，一面唾弃自己，贱不贱啊，还闲不住了。

　　周六上午是场硬仗，中午午休梁贻彤哪里都懒得去，开窗透气。自己带着保温杯接了杯水，对着止咳药犯愁，这种白色的小药片吃得她不仅是嘴里没味儿，现在已经是泛苦了。
　　上课不能咳嗽，梁贻彤硬着头皮就水吞药片。摘了口罩刚吞了一把药，陶屿事儿事儿地发个短信：到点儿了。
　　梁贻彤一直没回他，手机上一直是陌生号码自言自语：到点儿了，到点儿了，到点儿了，左边整整齐齐一溜。
　　梁贻彤心想还是现在的短信格式好，隔一年发一条短信都像是在聊天。不像以前，发给谁都是单独一条，谁也不理谁。
　　到点就到点呗，用你鸡婆。梁贻彤觉得稀奇，陶屿以前不鸡婆，还挺高冷的，符合学霸的一切设定，不过是基础款，不是学神进阶款。陶屿为了读书真的很吃苦，并没有上课睡觉考第一的传奇经历。
　　那年陶屿模拟考了个全市学校排名第一。第一次市里搞这个大排名，陶屿是第一个小型“状元”，给学校长大脸了，请陶屿父母道学校作报告，梁母去开大会，回来就跟梁贻彤念叨陶屿的自律和刻苦，规划好的一分一秒都不改。
　　“你看看人家！”
　　梁贻彤心说我天天看他呢，看他的背。
　　陶屿跟她说过，人生中不必要的东西基本上可以剔除，全心往终点冲刺就可以了。
　　后来梁贻彤就给他剔除了。
　　或者压根就没在他的规划范畴之内。
　　梁贻彤放下手机，嘴里太难受了，全是苦味，只好拆出块话梅糖。
　　下班得自己去买一点。

　　午休快结束，嘟嘟舅舅过来了。管维总是一副神色匆匆的样子，冲进中心把表格递给梁贻彤：“梁老师，我们决定继续学习音乐。嘟嘟喜欢钢琴。”
　　梁贻彤不知道嘟嘟是不是靠舅舅养着，如果是，这个年轻人面临的负担将异常巨大。她很同情他，所以劝他：“还是谨慎一点……其实学乐器半途而废的太多了，而且一旦停止练习，前期的投入全部白费。嘟嘟是好孩子，学习音乐也不该是负担。”
　　管维很认真：“我知道，我姐以前就是学钢琴的，我们父母供她很不容易，我心里有准备。”
　　梁贻彤随手翻管维递交的表格，填得很仔细，全都斟酌过。前期最巨额的投资就是钢琴，管维说家里有旧钢琴，也有旧的教学材料，这一点比较好。
　　管维把手放在立式钢琴上，梁贻彤翻材料，手肘碰到琴键，钢琴嗡地一响，琴身跟着颤。
　　“这样还行。”梁贻彤拿着表，“交到秘书处去。这一周嘟嘟的课实在是不好意思耽误了，下周正常，让小家伙不要忘了练习。”
　　管维乐呵呵：“总监亲自给嘟嘟上课，人挺好的，就是嘟嘟害怕，说太凶。”
　　梁贻彤心想，凶点才能镇得住兔崽子呢。嘟嘟是例外，其他孩子可没那么乖。
　　管维眼睛亮亮：“梁老师，你能不能弹一曲？”
　　梁贻彤学音乐的，以前逢年过节亲戚都要求她表演，搞得她不胜其烦。不过现在心态平和，午休也没事干。梁贻彤随手琶音：“管警官喜欢什么曲子？”
　　管维不好意思：“我也叫不上名字，我和嘟嘟第一次来琴房，梁老师弹的那个曲子……不是音阶琶音的那个。”
　　梁贻彤恍然大悟：“哦，那个。”
　　管警官不错，还知道个琶音，他姐姐可能确实是学钢琴的。
　　梁贻彤专心演奏，管维的手放在钢琴上，振动产生声音，听神经接收振动。
　　“我姐经常弹。”
　　“很常见的练习曲。”
　　“不同人演奏钢琴曲，其实都不一样。”
　　梁贻彤一笑：“管警官听得出来？”
　　管维点头：“我姐就很独特。梁老师也很独特。”
　　梁贻彤接受他的赞美。
　　管维一看表，吓一跳：“坏了，我下午还有事。”他恋恋不舍地把手从钢琴上放下来，“那我先走了，您看嘟嘟还需要什么东西……哦对了，加一下呗？”
　　梁贻彤和管维互相一扫，管维晃晃手机：“嘟嘟还需要什么，您跟我说，我会积极配合。所有一切我都想好了，以后不后悔就成。”
　　梁贻彤点头：“好的，如果你这么想，我也会尽全力。嘟嘟必然前程远大。”

　　管维冲出琴室，在大门口踩了个男人。他以为是学生父母，点头致歉：“抱歉了兄弟。”
　　梁贻彤跟着他出来，到秘书处交填表：“这是管弦的，他家长重新填的，课程进度我会调……”
　　吕秘书笑：“咦，梁老师，你男朋友来了。”
　　梁贻彤转头一看，陶屿胳膊上搭着大衣，微微一笑。
　　“你今天不上班？哦今天周六。”
　　“加班，不过还好。”
　　吕秘书看见陶屿就兴奋，异性相吸。
　　梁贻彤轻声道：“你先等会儿，我这儿还有事。”
　　陶屿神情温和：“我出去抽颗烟。”
　　梁贻彤微笑：“好。”

　　陶屿到院子里抽烟，吕秘书惊奇：“梁老师，你让你男朋友抽烟？”
　　梁贻彤疑惑：“什么？”
　　吕秘书眨眨眼：“你男朋友抽烟，你也不管。”
　　梁贻彤蹙眉，为啥要管？建筑里禁烟，院子里又不禁。
　　不过，陶屿抽烟？以前没在他身上闻到烟味儿？
　　“午休快过了。”梁贻彤提醒吕秘书，抓奸时间弄嘟嘟的表，什么烟不烟的，她下一个学生就快到了。

　　陶屿叼根烟，站在院子里。他人生唯一的放纵就是沾上香烟了。没日没夜写论文，他不得不允许自己犯点小错误，实在是快要绷不住了。
　　陶屿找遍周身，也没有打火机，他曾经下决心戒烟。他就那么叼着烟，看梁贻彤琴室的方向。
　　梁贻彤的琴室在一楼，非常大的木制窗，几乎上下通着，像一面玻璃墙，早期苏式风格，从外面一眼看得透琴室。梁贻彤第一个学生已经到了，正在和一个家长说话，客套的表情清晰可见。
　　刚才梁贻彤弹琴，那个年轻男人靠着钢琴，两个人有说有笑。梁贻彤的表情很轻松，陶屿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那样的鲜活生动。
　　——有的，以前有过的。
　　大冬天兴兴地请陶屿看电影。轰动一时的特效影片，票价贵到惊悚，他们都是中学生。她那么高兴地跑来，眼睛都是亮的。
　　琴室里的梁贻彤还在应付学生家长，温和耐心，面带笑意，跟应付陶屿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陶屿一直以为，充足的准备之后才能在恰当的时间做恰当的事，一直往前。等他回头一看，人不见了。
　　你活该，陶屿自言自语。
　　你把人丢了的。

　　梁贻彤下午精神更好，振奋精神上课上到晚上七点半。送走最后一个学生，梁贻彤盖上钢琴，盘算怎么回家，一想到地铁就脚疼，干脆晃荡到八点再说……
　　“贻彤？”
　　梁贻彤诧异：“你……还等我？”
　　陶屿点头：“等着。我开车吧，你别再着凉了。”
　　梁贻彤把自己包好，缠上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谢谢。”
　　陶屿叹气：“别总谢谢我，不用谢谢。”
　　梁贻彤一伸手：“备车去，麻利的。”
　　陶屿倒是笑了：“你在门口等着。我把车开过来。”

　　陶屿这一等一下午，停车费就挺贵的。梁贻彤觉得没必要：“你也……不用这样，等人太无聊了。”
　　“我不是你男朋友么。接你下班而已。”
　　梁贻彤笑一声。吕秘书看见陶屿眼睛跟灯泡似的，非要嚷嚷着梁贻彤的男朋友来了。整个中心都知道梁老师最近交了个出类拔萃的男朋友，看着就人中龙凤，看梁贻彤的视线烫几分。
　　梁贻彤也没解释。

　　陶屿开车，梁贻彤使劲抽鼻子嗅嗅，他车里倒是没那种陈年老烟味。陶屿开着车问：“闻什么呢。”
　　梁贻彤好奇：“你车里没烟味。”
　　陶屿最后也没抽烟，把揉烂了的烟给扔了。他等了一下，也没等来下一句。他以为梁贻彤得嗔怪一句“你怎么抽烟”，或者“少抽烟”。
　　都没有。
　　梁贻彤低头玩手机，不知道看到什么，笑出声。
　　陶屿没再说话。

　　到了梁贻彤家，陶屿没下车：“你慢点。”
　　梁贻彤真的感激陶屿，让她不必周末挤地铁：“嗯。”
　　有个送外卖的小哥在楼道门口等着，陶屿冒一句：“少吃外卖。”
　　梁贻彤下车：“知道啦。跟我妈似的。”
　　陶屿沉默一下。

　　梁贻彤回家，打阳台的灯。陶屿正好倒车出去，路过梁贻彤的阳台，夜色高楼中的一点光。
　　还是有点区别的。
　　星海落入人间一样的万家灯火，都是等着什么人回去的。这一盏，是通知陶屿可以离开。
　　总有一天，她是等他来的吧。
　　能吧？

　　陶屿的车背对着梁贻彤的灯光，没入夜色，一拐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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