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距离船抵达健康还要三个时辰，夜色已经深了，船客们都在通铺中陷入了沉睡。李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宽敞舒适的家里。重重帘子下，身穿月白色长衫的女人回过头用凄楚的眼神看她：“鱼儿，你听我说。我所在意的只有你啊。”

　　“骗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女人了，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李鱼说着从梦靥的折磨中醒了过来。她跑到甲板上想要透口气，只是甲板上已经有人了。她所看到的持枪少年回头瞟了她一眼：“看来你也注意到了，大姐姐。”

　　李鱼一脸茫然：“注意……什么？”

　　“唉，看来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吧。”少年说，“你还是先把头发绑好，不然不方便战斗。”

　　李鱼把腰间的头发拢到后脑勺，开始编头发：“你这小鬼，摆出这么深沉的样子干吗。”

　　“谁是小鬼啊，”少年忍无可忍地把铁枪往甲板上一敲，“我叫陆冶！今年已经十三岁了。”

　　李鱼掰着手指算了一下：“比我还小三岁，那不是小鬼是什么？”

　　“来了。”陆冶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李鱼也感到不对劲，在脚底有一阵剧烈的波动传来，她迟疑地看向陆冶：“该不会……有人在船底凿船？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我们必须阻止他们。不然全船的人都要葬身鱼腹。”

　　“等等，带着那么重的铁枪下水不行的吧，太乱来了，你会没命的！”李鱼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到陆冶带着枪下了水。

　　“真是的，让人没办法放着不管啊。”李鱼一甩发辫，抽出了腰上的钢鞭，足足有九尺长。钢鞭上状如鱼鳞的倒刺在风中伸展开，闪动着危险的光，“统统给本小姐出来，你们这些鬼鬼祟祟的水老鼠！”

　　几个黑衣人从顶棚上一跃而下，李鱼反手握住鞭子，奋力向上抽打过去。除了一个黑衣人避闪不及被刮掉了肩头的一点肉，其他人均没有受伤。李鱼只得连续抽出很多鞭，像这种武器虽然能有效使敌人保持在一定距离外。可是，换言之，若是敌人突破了长鞭设置的屏障，而进行近身战，那长鞭就失去了攻击作用。

　　“已经不错了，漂亮小妞，一个女孩子家对阵五人也太勉强了。”一个人劝说道，“我们会放过你的。”

　　“别开玩笑了！”李鱼用上左手，全力扫着前方，“又是凿船，又是偷偷摸摸……说什么放过我！”

　　“哦？果然发现了。”

　　钢鞭虽然攻击范围远，却异常耗体力。其实从第一鞭失手开始，情况对李鱼来说就已经很不利了。因为她体力有限，接下去的每一鞭力道都会逐渐减小，灵活性也会变差，可她却不得不继续保持攻击，因为停下的那一刻就是输的时候。这时候为了取胜就不能再考虑远程攻击的战术，而要想办法进行主动的近身攻击。

　　李鱼深吸一口气，跃上棚顶，将身边的两个人扫落水中。可是身后却出现了人的气息，尖锐圆润的钩子在她的头顶发着光。只是李鱼已经没有办法动弹了，这样下去会被杀死的。

　　“快住手，如果你用那脏手碰姐姐的话，我会生气的。”

　　陆冶的铁枪瞬间击中李鱼身后人的面门。水从他的脸上和枪头滑落下来。他的脸被水冲洗掉灰尘，露出本来淳朴俊秀的面容。

　　“小陆！原来你没有死，太好了！”李鱼张开双臂紧紧搂住陆冶的脖子，“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真是的，在做什么啊，你这个笨女人。还有两个人没有解决呢。”

　　“咦，没有了。”小鱼看过去。

　　从甲板后走出一个人。她的长发高绑在脑后，白色的袖口和裤腿都被绑了起来，虽是作男装打扮，可是娇艳的容颜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个女子。她拱手作揖：“辛苦两位了，在下南白宿。”

　　“南白宿？那不就是……最近很有名的快刀侠客。你杀了那两个人？我连你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呢。”李鱼感慨道。虽然想到丝罗对南白宿的评价，她心里有些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身手不是自己可以比的。如果她有意愿，绝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李鱼。

　　南白宿问：“我是特来参加御前比武的。请问两位也是吗？”

　　李鱼说：“应该是的。我是李鱼，叫我小鱼就可以了。这小孩是陆冶，可以叫他小陆。”

　　“小鱼，小鹿？都是些挺可爱的小动物嘛，还很好吃。”南白宿用指尖捂着嘴笑了起来。

　　“什么快刀南白宿，看着是个一本正经的侠客，其实一肚子坏水。”陆冶无力地腹诽道。南白宿的名头他也听说过，不过他总觉得那是人们的夸大其词。可如今看来，南白宿的快刀之名恐怕名符其实。此次来京的参赛者中高手云集，但就算是这样，陆冶也相信自己能够取胜，因为他有不得不胜的理由。

　　“小子。”南白宿叫住陆冶，“能在水下用那么重的铁枪击退凿船人，你不简单哪。不过，真的到了赛场，你是无法战胜我的。你会知道你们和江左第一刀客的实力差距有如天堑。”

　　陆冶面无表情地说：“这句话也回敬给你。”

　　“真是的，别逞嘴头快，谁是第一，到时候打了不就知道了吗。”李鱼小心把钢鞭收回到腰间， “你们就不关心是什么人要我们的命吗？马上都要开打了，何必半路上伏击呢。”

　　南白宿打趣着问： “你确定伏击的是我们，而不是其他什么人吗？”

　　“与之相比，我们这种人连塞牙缝都不够的。”

　　“不要说得那么恐怖嘛，小鹿。”李鱼气呼呼地说，“真是的，被我逮到那个连累我们的家伙，绝对饶不了他。不如在抵达健康前我们结伴同行好了。”

　　陆冶愣了一下：“这样的要求未免不妥，既然同为参赛者就是竞争关系。沿路同行就有出招的可能性。对行武之人来说，让别人看见自己的招式是非常忌讳的。”

　　李鱼尴尬得简直想找个地缝钻下去：“真的吗？我一点都不知道。”

　　南白宿颔首说： “无妨，互相照应也不错。”

　　“也是。你那点功夫还不至于让人防着你。”陆冶表示赞同。

　　“这是什么意思！太没有礼貌了！”李鱼作势就要拿出腰中长鞭。

　　“既然大家要一起，那我也可以跟着你们吗？”一个穿着粉色外衫的男子信步走出来。他身上透着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乌黑的头发在脑后半绾成发髻

　　李鱼被这股味道熏得有些头疼，又素来看不惯男子作这种骚包的打扮，当下就面色不悦“你这大孔雀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被她称作大孔雀的男子淡淡一笑：“鄙人也是为御前比武前去建康城。”

　　李鱼见他面白体弱，看着不像习武之人：“我们都是得到当地官员的推荐拿到通关文牒的，你也有吗？”

　　“有，在这里。”粉衣男子大大方方拿出通关文牒，让其他三个人看了个仔细。

　　“原来你叫王慧。”李鱼踮着脚尖念出他的名字。

　　王慧笑着摸摸李鱼的头：“真可爱。”

　　李鱼重重把他的手拍了下去。

　　建康城已度过深冬，在春日降临前这最寒冷的时节，街上往来的人群却熙熙攘攘。太后陛下刚刚下诏在二月初三秦淮河畔举办御前比武。在此之前各州的地方比武都禁止杀死对手，而正式比武中却允许在对手不认输的情况下杀人，这无疑会使得武者们展示出更加残酷精湛的技艺。

　　“真是的，馒头硬得跟石头一样，烤饼也淡而无味。”王慧抱怨说。

　　陆冶已经露出了暴躁的表情，李鱼也对这个疑似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很不耐烦。南白宿倒是一脸淡然。

　　王慧像是没察觉到周围微妙的气氛，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都不能吃，你看这饼上的花纹都不均匀。要么太白了，要么就有点糊，要刚刚是金黄色的才好呢。不过没关系，到时候我请你们吃好东西。”

　　李鱼皮笑肉不笑地说：“那真是谢谢你了，王公子。”

　　“哪里，哪里。”王慧美滋滋地说，“能取悦小鱼姑娘就是鄙人最大的荣幸。”

　　陆冶扶住额头擦拭着冷汗，他真不知道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不会看眼色的家伙。看着倒不像是有什么坏心眼，说他单纯吧，也老大不小了。

　　“卖糖人喽，卖糖人。”清朗的声音响彻在街道间。卖糖人是个少年模样，总是穿着一身青衫短打。他头巾下的面容总是干净好看，笑容也非常温暖，街巷附近的男孩子都很喜欢这个亲切的大哥哥。

　　小孩子接到糖人，一个没有拿稳，黄亮的糖人直接碎在了地上。她不由得嚎啕大哭。卖糖人立刻重新吹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糖人，上前掏出手绢提小孩子擦好眼泪：“小辰不哭了，看，新的更好。”

　　一辆马车在道路中疾驰而过，眼看着就要蹭到小辰。可是小辰睁开眼睛后只看到自己安然无恙地被一个白衣女子抱在怀中。

　　小辰抬头看向她的脸：“好漂亮的姐姐。”

　　南白宿放下小辰就要离去，卖糖人却叫住了她：“这位姑娘，谢谢你救了小辰的命。”

　　“没什么。”

　　“还有，”卖糖人右手握成拳状，放置于下巴下，“你就是南白宿姑娘吧，你一直在寻找留给自己佩刀的男人，小生知道这把刀最初的主人。”

　　“你是什么人？”

　　“小生名唤青泓。那位刀客的名字你还不知道吧？绯川，他叫尹绯川，是小生的师兄。”

　　“那是什么人？”跟上南白宿的李鱼问。

　　“说起来算是我的师父。”南白宿幽幽地说。

　　陆冶露出讶色：“你不是杂流吗？”

　　学武之人分为“清流”和“杂流”两种。清流即是有师承的武者，而杂流是凭借江湖拼杀逐步练就武技之人。一般来说，清流武者根基扎实，初期的杂流武者难以抵挡。而杂流武者的技艺追求精干实用，有时所出的旁门左道的怪招让人猝不及防。清流武者练就技艺只需跟随师父练习，而杂流武者是历经无数次生死劫而学成的，手上沾满了鲜血。

　　据说南白宿在三年前还只是江南花魁，可是在某一天她得到了一把腰刀，继而杀死了恩客，两个前来追捕的龟公也一死一伤。她自此踏入江湖之中。作为女性也在不利的战斗中遭受过许多欺凌，如果有师父的话是不会坐视不管的。

　　南白宿陷入回忆之中：“留下这把刀，再告诉我能拯救我的人只有我自己，我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就算以后再无瓜葛，也至少想要再见一面。”

　　“我知道了，”青泓说，“小生会帮助你的。说起来几位刚到建康，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吧。小生知道一个价格低廉的客栈，一两银子可以住十天，各位意下如何？”

　　余氏客栈就在秦淮河畔，到了比赛开始后不用跑很远的路，可以很快到比赛地点。为了以更低廉的价格入住，不少人都提前预定了房间，好在剩余的房间还有六七间，每个人都得以入住。几个人都把唯一朝南的房间让给了李鱼，王慧，陆冶和南白宿住在了她的对面。屋内的桌椅床具都非常粗糙，好在床边的暖炉很完好。

　　“今天大家都很累了吧。小生可以代劳准备些食材，晚上一起吃。”

　　“肉，我要吃肉。”李鱼说。

　　陆冶斜眼看了李鱼一下：“不可以要那么贵的东西吧。”

　　“啊，对不起，只是很想肉。”李鱼的声音小下去。

　　青泓看着李鱼娇憨的样子，笑了一下：“只管交给小生了。”

　　“我跟你一起去。”南白宿跟了上去。

　　青泓的篮子里很快装满了卤肉，烧鸡和熏鱼。南白宿不和他说话，他也不会主动搭话。孩子的哭声透过冻结的空气，沉闷地传了过来。

　　“稍等一下。”青泓把篮子往南白宿怀里一放，立刻奔向在屋前哭泣的小男孩。

　　“大哥哥，雪人要化掉了。”小男孩的眼里噙满了泪花。

　　雪人圆圆的脸已经开始有些变形了，用作眼睛的黑炭化开来，好像流下了黑色的眼泪。青泓走到雪人前，用新鲜的雪盖上黑乎乎的泪痕，把肩上墨绿色的围巾搭在雪人身上，再小心系好了：“没事了。围巾会保护你的伙伴。”

　　“谢谢，青泓哥。”

　　“你的小伙伴还是会离开你的。但是现在还可以多陪你一会儿，要记好珍惜哦，以后要坚强起来，你也是男子汉。”

　　在失去了围巾后，青泓只得拉高衣领，用手捂住脖子不让风灌进去。

　　“你这样又是何必呢。”南白宿说，“雪人迟早会融化，那孩子最后还是会非常伤心。”

　　“是啊。”青泓说，“就像人都会死一样，世上没有能够永存之物，鲜花亦会枯萎，但是在那瞬间能够享受到喜悦，就足够了。”

　　南白宿莫名感到有些哀愁，洁白的雪带来了比鲜红的血还浓厚的凄凉。

　　“回去吧，白宿姑娘，又要下雪了。”青泓撑开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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