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戏-序章

　　被迷雾覆盖的景象太过朦胧，以至于回眸一瞥都看不清消失的次序。轻容看到了村庄的崩解，她没看到的是村落的人凭空消失，接着是溪流，最终就连山路也开始湮灭，一阶一阶，逐个被人从画面上擦除。

　　这些事物的光点离散之后，就产生了新的迷雾，追着两人的身形，如蛇蜿蜒。山谷自然也被迷雾包围，但在山谷之外，迷雾又有扩散到其他方向的趋势。

　　即便笼罩在迷雾中，山谷的内部景象却清晰如洗。两个岁数加起来都未成年的小女娃，容貌皆是上等，其中一个小一些的更是精致至极，却都仰着头，听山谷东南角上那个阴阳脸的老男人说故事。

　　男人的五官并不丑陋，只不过一半是青壮，一半是暮年，嘴角的笑意虽然令人不适，却也不至于猥琐，否则就真有几分诱拐萝莉的怪蜀黍架势了，

　　“许类懵头太监，问其句话，全不作响，一个屁也打不出！”他恨恨地骂道，却叫两个女孩子直要发笑。先前的种种，他沉浸在思绪里没有发觉，现在因为怨那帮光头久了，反而留心看了她俩的情态，见她们幸灾乐祸，更为不快。

　　有些自负或是自卑的人大抵如此，发表高论的时候，恨不得对方不会说话，不要打断自己，也不要质疑；谈到个人的喜恶，又希望对方是自己的镜子，完全抱有相同的观点，连声附和；讲起自己不甘心却又失败的人、事时，则希望对方表现得截然相反，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失败，好自我宽慰。

　　两个女娃也不是寻常人，大些的全无孩童作态，把自己当做监护人看，而小的那个倒是稚气，可行事迥异正常孩童，目光沉敛，有些城府的样子。她们本来只是脸带笑意，并不作声，眼睛还是关注着那个这古怪男人的。然而一见他因此发怒，小一些的女孩竟然直接嗤笑了一声。

　　还带奶气的童音像一把细软却带刺的鞭子，直抽男人的老脸，抽得年轻的那边脸直发红。

　　他眼神厉然，不过到底还是快速平复了心情，嘴上阴狠道：“女娃娃笑起比吾类好听多兮，是兮是兮，就该乘恁间多笑两笑！以后笑不出爻，还不心痛死！”

　　说完，他袍袖一振，破风声起，身边的云雾为之一清，露出他身上破破烂烂的黑色长袍。袍子是散开的，腰间用白色的布带缠了一圈又一圈，灰布做的裤子十分宽松，只在小腿开始缠了黑色的功夫绳。唯一袒露的胸乳部分，竟然同那张可怖的脸一样，阴阳分界！

　　而且这种变化，似乎越往下，情况就越严重。右脸看着，只是六七十的老人，虽然眼皮耷拉着，皱纹深刻，但老年斑还不多。而脖子的右面，却已经是风中残烛，行将就木的状态，除了如山陵一般嶙峋的经络和皱纹，一点血肉都没有。

　　那只剩下架子的胸脯，则已经呈现出腐败的样子，凹凸不平，尸斑三两块，分明是合该下葬的人！

　　他伸出已经是白骨和腐肉的右手，反掌作爪，渐渐收拢，摄了这对小姐妹的身躯到他这边，便见女童二人不受控制，僵直地往东南疾飞。

　　这整个过程，他的动作十分轻松，显然隔空控制她俩，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大一点的女孩儿，谢轻容，当即大声叫破他的姓名，大骂道：“朱闫复！你个腌臜人，真畜生！生得奇形，做事孬胚！”

　　她的表情带着质疑，实际上是孤注一掷：通常做了伪装的反派，被人叫破名字都会显摆一下自己的伪装是多么成功，他生了水妹的气，还不知会怎么做，不如将仇恨拉到我身上来。

　　然而先前聒噪的朱闫复此时却像上了岸的老蚌，怎么砸都死不张嘴，教她也无可奈何。

　　“姊姊。”

　　她看向周水，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俱是心神一定。经历种种，两人之间更加默契，虽非同胞，却也有同气连枝之感。

　　有情饮水饱，手足之情更是难得。

　　一生有你，纵然身死复何求！

　　她二人如何，朱闫复自然懒得管。他神情不变，将二人的身躯操纵着向自己这里直线飞来，谢轻容和周水便顷而离地。向下方看去，看见的是翻涌如沸的雾海，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个形容奇诡的男人。

　　而就在这雾海之中，平地变成了海，泥块化成礁岩，这不毛之地上偶尔冒出来的些许绿意，则是汪洋中搏击浪花的片帆。这些船体型其实称得上巨舰，只是四面环海，便显得渺小了。

　　朱闫复不止发力牵引两个小姑娘，他自己也在飞速移动中。被雾遮挡了视线的小姊妹不知不觉间，四周变得越来越阴暗，这种冷甚至直接透到了骨头里，令人战栗。终于停了下来，朱闫复转身，身上的阴阳怪相进一步恶化，他的右脸已经腐烂了。

　　眼球发黄发涨，瞳仁灰白，眼眶不堪重负，只好让眼珠子掉下来，只剩几股肉筋连着。他这一转身极为突然，谢轻容蓦地受到惊吓，向后大退一步，带着余悸低呼：“吓！”

　　水妹也被吓了一吓，但并不至于有什么大反应。她村中习俗就是将人沉海，若漂回来，才埋在村中，见过一些人家故意在尸体上绑了绳子，好让亲人可以葬在村里。有时候运气不好，风浪肆虐数日才勉强拽回来的话，尸体早已在水中泡得亲娘也认不出了。她不像哥哥被家里当做宝贝护着，到处都跑，其他人也不愿和她家有接触，因此没人阻止她去看这些景象。见过真阵仗的人，心理承受能力自然和只从荧幕上间接接触的不同，更不提那些连血浆颜色都极假的片子了。

　　她缓过了神，当即就想嘲讽他，戏谑的笑意才刚挂上去，看了看一边的谢轻容，最终没说出口。

　　周水的性子只是克制自己的情绪，是防御机制，却不愿意在厌恶的人面前低头。倘若她独身一人，恐怕当下就要说得朱闫复颜色大变，就连死人脸也要气出血色来，可身边现在有爱她护她的谢姊姊在，她自然要顾虑一下了。

　　先前周水不过轻笑，谢轻容就连连喝骂朱闫复，生怕他针对周水，更何况出言挑衅？这样鬼模鬼样的人，心理也一定扭曲，吃不准会出什么手段。敏智多思的周水明白，自己越是惹事，越会害得姊姊为她不惜代价以身犯险。谢轻容对她说过自己离家别有隐情，周水也没多问，但她自觉身为姊姊身边唯一的亲人，护不住姊姊的时候决不能拖累了姊姊——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一人做事一人担”就可万事大吉。

　　朱闫复却不在意她两个怎么厌恶害怕自己的相貌。或许是习惯了吧，或许是他本身就不在意美丑，只见他平静地开口道：“看着山洞罢也未？”

　　轻容忍住不看他那张可怖的脸，但那股尸臭却没能放过她，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周水倒是自然地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但这里也只是比较黑，没什么光线，至于山洞，倒是没看着的。

　　“问你话！”他一看周水的脸色就明白她没看到，但谢轻容专注在他的外表上的目光让他不耐烦起来。有什么好看的？要看也回答了再看！

　　朱闫复的耐心很快耗尽。说完才不到片刻，他就伸出那每况愈下的右手，捏住轻容小麦色的小脸，一点一点往上提。这股巨力不仅让她有头颅将被捏碎的错觉，更逼得她大口呼吸，差点喝了那手上流下来的恶臭尸水。

　　“没…”轻容惊惶地脱口而出。

　　听了这回答，朱闫复像是意料之中却又难掩失望，松开了轻容，却又反手打了她一个巴掌：“张嘴永远讲不出吾想听的话。”这是报了之前被她蔑斥的仇了。

　　他再不停留，径直离去，却没有带两个小姑娘走，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周水恨恨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活像她才是被打的那一个，直到朱闫复出了她的视线，她才转头准备同姊姊合计向何处走，却听谢轻容大叫一声：“皇天三界！”

　　周水被她吓了一跳，还以为看到了死人，赶紧四下打量，以作应对。

　　原来，朱闫复才刚离开，四周的景象就大变。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变成了石头，形成了一个洞穴！

　　谢轻容恍然大悟，明白了这就是那人要自己找的山洞，只是没有看到山洞口，反而直接进到了内部去。

　　她回头牵起水妹的手，看她满眼都是关心的神色，只觉得可爱极了，解释道：“其想找该山洞，一定是有阿谁要紧的事干，你我走抵先，应当是安全的。”

　　周水听她讲什么都觉得有理，点了点头。她本来就是不怕冒险的人，从来也不怎么听家里的话，更是做出了离家出走的事来，哪怕里面有危险又如何？两个人死在一起，总比将来死在海上，或是被那家人用绳子拴死狗一样拖回来要好得多。

　　“该才是和屋里人死作窝儿……”阿水嘀咕道。

　　山洞的形状很奇怪，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天然的，更接近人工开辟的。先是可以并排走五个人的长长甬道，再是一段几个环形的串联房洞，最后才仿佛到了尽头，出现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形状的大厅。

　　这其中，甬道的内部是各色岩石，全都微微发光，照亮了这条路，岩石的棱角上，偶尔还露出一点尖锐的宝石碎块。这些碎块，彼此呼应，用光点连成了线，展现出不同的天文一般的图案来。

　　轻容只是看了一眼，就觉得心神被夺，浑身的不知名力直有冲着每个光点喷薄而出的冲动，顿时不敢再看。周水跟在她身后，眼见姊姊有要汇力的冲动，却又克制，不明所以，也跟着忍下来。

　　这条甬道极长，高不过三米，两人不能用超自然的力量，又不好凭借□□跳跃，只得一路疾行，花了差不多半小时才走到第二段。

　　到了第二段，那种对体内力量的压抑更加明显，然而两人体质各有特殊，减慢了前行速度，仍然走到了底。环状的房洞中，也有许多奇特的岩石，但俱是灰色，光华内蕴。这些房洞一个连着许多个小一些的，但一眼即可望见小的房洞是独立的，不通往别处。由于后有朱闫复不知何时到来的追杀，两人都无心探索，只匆匆赶路，想着入了底再回头试试。

　　到了大厅，一汪清潭赫然在中央，周边尽是未名花草，一派清新风光。然而预料中比先前会更加沉重的压制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一派亲和，身体里的力量就像鸡尾酒上的火焰一样欢愉地暴动着，载歌载舞。

　　与之相对的是，轻容如临大敌地用力过猛，险些摔倒！

　　“阿姊！”水妹一声惊呼，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双手向前做捧花状，掌间一股洪流就编织着涌出，水分子彼此相斥，顷刻形成了一张结实的水涡床！

　　这张独特的长方形“床”上，涡流形成的小漩涡密布，彼此之间的微小引力又形成新的平衡，牢牢接住了轻容，却让她不沾滴水。仔细看她和水床的接触面，就会发现其间有一层微妙的分离，就像是将触未触、呼吸相闻那样，恰到好处的暧昧和游离。

　　而更加奇妙的是，水妹牛刀小试的水能力的总水量和这样倾力而出的总水量相比，性价比简直云泥之别的。要说是她功力大减倒不至于，恰恰相反，经过前面两条奇形走廊的锻炼，周水和谢轻容两人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水能力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增长。

　　这种情况，只能用水床需要的水不同于单纯放水来解释了。

　　这种极其玄妙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就消散了，周水一时愣住，没注意到轻容已经站好，只是维持着水床的不消散，回忆先前的灵感。

　　谢轻容见水妹一时使出了这颇有技术的一招，站定之后也不由侧目，只当是水妹天赋过人，领悟也更快些。她看水妹也还在失神中，知道这不是她有意藏技，当下也不急着问她，打量起石厅内部起来。

　　石厅面积说起来大，其实或许不比前两段，大概是因为开阔许多，显得更有空间感吧。里面倒是没什么隐藏的东西，矿物也很正常，唯一看起来不寻常的大概是潭水附近的植物。这左近没有照明，也不通光，谢轻容眼前这些花草却绿叶丰英，一副给了阳光才能灿烂的德行。

　　她试探着一点点靠近，才发现花丛中最肥硕的紫色荆棘藤上长满了诡异的花瓣，颜色各不相同，但都是象牙白、黄、褐之间的颜色，层层叠叠参差不齐地零散长在花茎上，每一片都写着一串字符。这些大而鲜明的红色字体好似锦线绣成，在宛若人肤的花瓣上刺成一片妖异的景象。花瓣底部是绿色血管一般的茬子，紫色的荆棘上还有些地方是枯去的茬子，花瓣已经不知所终了，或许它们都“化作春泥更护花”去了吧。

　　轻容对这株造型十分杀马特的花感兴趣极了，更走近了一些，才看清楚这些字符。它们同那些朱闫复的书一样能“望文生义”，但她第一次全然不明白了意思，好奇心大盛，又凑近了一些。她一个一个花瓣看下来，发现它们都是些凑在一起的字，而不是词语，不知是人名、地名还是拼凑起来才能解读的密语。

　　一直看到了尾部，她突然心神大振，看见了一片独特的花瓣。

　　那片花瓣横出一节，笔挺得像个同地心引力做斗争的斗士，肤色是暗黄中发着虚白的，遍布一些细微的褶皱，而其他的花瓣俱都自然垂下，柔软而精致。这些还不是最出挑的，那片花瓣就像被无聊之人用指甲碾过，两侧形成了鲜明的分界，左边是生机，右边却腐烂发臭，那气味简直和沉睡了千年的尸体有的一拼，让轻容忍不住想到了阴阳脸朱闫复。

　　“该真真是，比尻还臭多极！”她低低咒道，不敢大口呼吸想到那恶心的尸水，直欲作呕。

　　……朱闫复？！

　　电光火石之间，这个名字就像点燃了所有线索架成的柴堆，熊熊的灵感之火蹭地跳起，不甘落地，轻容震惊地大踏步向前，想要看清这片花瓣上面的文字。

　　“胡……”她努力辨认着，无奈的是花瓣上的字都是霸占整片的，右边那块已经彻底坏死，再也看不出原先写的是什么字了。但也不算一无所得，这左边一半上面的名字是一整个的，应当是两个字的名字了。

　　轻容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她双手撑着身躯想要起身，这才发现了自己伏地看花的不雅姿势，顿时脸上一红，回头去看周水。

　　只见那张水床在周水的跟前，时而变形，时而恢复原状，让轻容看得一阵心神荡漾，不知自己何时也能这么炫酷。

　　她故作沧桑地叹气，已经如十岁女童一般稚嫩的脸上把这个表情演绎得又是可爱又是好笑：“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这句她没想让周水听懂，用的是普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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