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戏-序章

　　宽阔而又古朴大方的石厅中，时不时传来女孩子的脆声惊呼。那甜甜的嗓音童稚味极浓，让这片沉寂的空间都多了几分温情。

　　谢轻容就这样毫无姿态的蹲坐在地上，仰望水妹摆弄那张水床，眼里满是向往和羡慕。

　　也不知看了多久，在水妹无休止的玩弄中，终于有一个瞬间，水床再也支撑不住，骤然崩解。那些构成它的水能力就像是真正的水一样，化成了无形的雾气，烟消云散。

　　轻容眼见水床消失，轻呀一声，有些惋惜。

　　周水望过来，大概知道谢姊姊一定也对那突如其来的水床有些好奇，主动开口解释道：“吾也不很灵清是自恁做到的，感觉……和该个奇怪的山洞有点关系。”

　　谢轻容自然知道水妹不会为了安慰自己特意这样攀扯，听她这么说，自己也跃跃欲试起来。天赋通常和灵性不是直接正相关的——她照着自己看过的那些小说这么猜测，未必自己做不出花样来。

　　更何况，大水床不行，小的总可以吧？哪怕一个小漩涡也是不错的进步啊。抱着这样的想法，她问道：“许你头会儿大概自恁做的，吾也试试看。”

　　周水迟疑了一阵，露出为难的神色：“再做一遍，吾也做不出了……许时只想着，一定把姊姊接实。不过，改形许会儿，是灵清整个水床用模型定好的，分心平摊，水被晓不得几厘多的小的力引牢……讲也讲不出，做也做不来，唉！”

　　她懊恼于解释的混乱无章，却没注意到谢轻容的眼睛已经越发亮起来，当即便动手尝试起来，果不其然失败了。

　　“阿水，你用爻几厘水？”她灵机一动，试探着问道。

　　“还蛮多的……”周水失神，喃喃回道。

　　谢轻容当即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大概明白了水妹说的构成原理，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原因就出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

　　水妹和她的水元差距，可以用云泥之别来形容。同样的一点水元，她只是一掬，而水妹却能调出一整个浴缸的量来。连水妹都说多，那是多少？恐怕就算倾尽全力，也远远不够罢！

　　她知事不可为，转而思量起控制出一些小漩涡。这倒是可行的，只不过漩涡本身不是一个稳定的形态，往往只在水团中若隐若现。轻容眼看着漩涡瞬而生出又湮灭，不知怎么的，想到了那天水妹觉醒了一身磅礴水能力的情景。虽说当时事出紧急，实在是没有别的好法子，把她靠向水源才出了变故，但是否可以把体外的水当做水能力一般操纵呢？至于摄入体内，她早便试过，很难维持，不久就要消散的。

　　想到此处，她理所当然地要在那口清潭上一试身手，因为之前透过密密麻麻的花草露出来的那口潭，透澈如无物，想来就算潭底有些什么，也未必能做到神出鬼没。

　　谢轻容是行动派，当即就同水妹打了招呼要往潭边去：“阿水，吾走许边试试。”

　　反而水妹眉头皱起，似要劝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紧紧跟着轻容，眼神戒备。

　　越是接近那株妖异的紫色花藤，两人越是能感到身体内的水能力活跃起来，先前顾着看那些肤色花瓣上的文字没注意，这下谢轻容才感觉有些不对起来。莫非大厅这莫名的亲和氛围，全是仰仗这株奇诡花藤，抑或后方掩藏的潭水？

　　这种令身体内部能量打了鸡血一般超常搏动的感觉实在是美妙极了，谢轻容忍不住想，朱闫复如此渴望进入的山洞，是否埋藏着什么奇珍异宝。

　　然而就在二人即将跨过这片花藤的包围之时，竟双双动作一滞，只见那本来毫无动静的紫色花藤慢悠悠凭空立起，就像一只要抖落虱子的小狗，死命晃动起那些颜色各异的绣字花瓣来。其他的花瓣也便罢了，轻容开始就注意那片半溃烂的了，当即看到那即将腐朽成灰泥的半边剧烈蜷缩起来，好似活物正承受剧痛一般。

　　与她相反的是，周水看到了那些颜色明明如土却有奇特光泽与毛孔状绒面，看起来接近人类皮肤的花瓣俱都充了气一样鼓起来，迅速变成了一个个头颅，而连着的绿色茬子也迅速抽丝，覆盖在顶上，成了他们的头发。花瓣的边缘形成五官，上面的绣字映在他们的半边脸上，血红变成了暗红色。这种特殊的刺青像丑陋的爬虫占据了他们的一边侧脸，满是被征服与屈辱的意味，让人不禁想到了奴隶身上的印记。

　　头颅不包含脖颈，自然没有喉结之类，但这些人头一出现，就叫人确信他们是男人。人头没有耳朵，没有鼻孔，双目紧闭，嘴唇无色，在紫色的巨星藤蔓上歪着，胆小的人看了只怕要做噩梦。

　　这番变化太过高调，因此即便谢轻容没留神观察，也难免瞥见，她并不怎么害怕，反而觉得这场面难得有一种隽永的艺术感，画兴大起。正要开口，却听一串沉闷的男声响起，呕哑繁杂，好一会才统一了意见，派出一个代表来说明原委。

　　据他所说，这方清潭原本是他们的精血提炼而成，以肉身化作画皮花藤守护，是为了甄别后来人。凡是巫族女人，都可以带自己的男人来此地供血，男人身死，魂魄自然就会归入画皮藤中镇守血潭。精血熔刻的水元越是充足，血潭便越是强大，反哺画皮藤上的元魂。血潭和画皮藤共为秘洞的核心，同时血潭还可以给非巫族的男人换血，使其归正。

　　谢轻容摇头，听了这么多，似乎说出了血潭根底，实则不然。这些人既然是朱闫复口中的血囚，那么应当是娲祖时代末期的产物，所行所为皆由大长老授意，纵使中途反悔，也定有由来，不会如此莫名。而他传达的这些，听起来更像是血潭存在以及运转的原则，而非功效，因此必定不是血潭真正的用途。

　　她才刚生出此念，就见周水上前一步，针锋相对地道：“该阿谁用？到老也不是轮着吾类！”

　　是了，既然是巫族大长老传下的法门，必定是以巫族女人为先，血潭本身一定是为后来的女人所用，怎会尽是这些个擦边球？若只是用画皮藤立下不朽牌位，怎么也轮不到男人！

　　那男声顿了顿，放缓语气道：“还没讲完，别急呐。”

　　他话音刚落，画皮藤整个便扭动起来，人头交错换位，窃窃私语。不多时，换了一个人继续，说起换了精血的男人，成为巫族人之后，便可以如何如何辅助女人。这仍然不是谢轻容二人要听的内容，于是她俩仍然以沉默冷对，无声质疑。

　　这下终于让这些人急了，一阵窸窣，先前说话的男声再也不复平静，连声道：“许你类想问阿谁，问来嗼！”

　　周水便拿眼瞧着轻容，微微点头示意她先问，自己再行补充。谢轻容会意，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连抛来。

　　这些血水对巫族女人有什么用？

　　提了血却没死的男人，身体到哪去了？

　　藤上的绿茬子，是预留的位置，还是消失的前者，或者兼而有之？

　　进的时候莫名其妙，四处是绝路，那又要如何出洞？

　　水妹见问的差不多了，接道：“走出该地，是邬川还是别类阿谁？”

　　因着她俩这连珠炮也似的一通发问，那画皮藤原本一柱擎天的阵势顿时萎了下来，好比底蕴虚薄的男子面对妻子索取，有心无力、风中垂泪的悲凉。

　　虽说料定了他们必会有些为难，但二人万想不到这些人皮花囊竟然如同真人颜面，纷纷变了脸色来。此番纠缠下，这些男人才终于明白这两个女童年纪虽幼，却也不是好欺瞒的，要想哄骗她们蒙混过关，那是痴心妄想。

　　终于，那个后来才发言的男人沉声道：“精血就是修为，你两个收用点就晓得罢。”

　　他说完，其余的人头纷纷愁眉苦脸地埋下了头，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谢轻容这条命是捡来的，本来也有些莫名，自然大步流星地去了。周水比她更是疯狂，那是刻在性子里的，她四岁不到，说离家就离家，行事肆意，更是当仁不让。倘若临了绝境，谢或者还有所顾忌，周水是一定不会后退的，由此就可以看出，她有些不群的魔性了。

　　双掌才触到清潭水面，谢轻容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开始了汲取，她大惊失色，连忙抽掌。

　　离开却是无碍的，她内视一番，也没查出有什么异样来。而这一触，只不过一点水元，就让体内水能力的豪光大涨，汹涌澎湃，更是印证了男人的话，她便放下心来了。一旦正经开始汲取，轻容就发现水元渗入体内，其实是个很慢的过程。

　　倒不是有什么阻力，那感觉实在顺畅不过了。渗入时与体内水能交感，爽快无比，轻容险些要有飘飘欲仙的错觉。

　　随着水元涌入，轻容的身形也在缓缓拔高。她闭眼享受汲取之快，一时不留神，身上那件从蓝头巾大婶那里偷来的灰色衣衫越来越合身，不再像个布袋子，松垮地垂落在膝盖下了。周水看得眼热，也贴上双掌，试图同姊姊一般迅速脱离这副幼稚身躯——她才不过轻触，就听见一阵扑簌声——那画皮藤上的人头花苞随着精血潭水的消逝，一个一个干瘪、枯萎，纷纷掉了下来！

　　人头落地的短短瞬间，看起来光滑平实的面容出现了皱纹，骤而越来越深，直至全部腐烂。入泥的前一秒，就已经腐朽成了经年的沉尸，终化作沤泥，别无二致。

　　随之而来的是，人头落地后，就迅速在空缺绿茬子上冒出阵阵白雾，顷刻间笼罩了整个空间。窒息随之来临，透着一种致命的亲切感：混沌中五感尽失的脉动，被淹没的不知所措，乃至脱离的挣扎急迫。

　　就像重新投胎一样……

　　母体内原本宽裕的空间，渐渐因为自己的成长而变得逼仄。一举一动，都牵扯外显，最终只有破出这片小小家园，才能得一线生机。

　　如果孕育的目的不是为了降生，是否可以一直成长下去？

　　一团血肉而已，自我抑制，或者还有一线生机。但这不是一个人的搏斗，而是在外界有着一双温暖的手，迎接这个新生命的到来。

　　临到新的环境时，我们并不像大多数人初生时那样被人期待。排斥、异化乃至为敌，都是几乎必然会经历的。纵然不是新的环境新的人事，自己本身，难道就不会适应不良吗？

　　或许每一次改变之前，都有这样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孕育罢。

　　云雾弥合，山洞从里之外渐渐消散，解离的景象下面，那片宽阔的海域，从未转移。迷雾包裹中的周水谢轻容二人，早已失去了知觉，自然没有发觉自己正置身汪洋之中。波涛阵阵向西北递进，形如雁群，目的地则是四个比邻相望的岛屿。

　　原来，出航的帆船已经归来了，另外又有大队的人开始回收浮动游植而出海，只是没有船。

　　游植的下方，长长的根须散长着奇特的触手，这些触手随着植株的起伏上下撩动，整体闪烁着熠熠清辉，触手则划出曼妙的光线轨迹。这些堪称海中精灵的舞姿果不其然勾引了许多的游鱼，而游植还同暗礁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渔船航行的路线上，便自然而然将遥相呼应的游植作为了节点。

　　渔船上的男人们到了岸，下水去回收游植的海女也接二连三的归来，这一场海洋上的丰收就进入了尾声。海女们把游植的根须从下往上盘起，最终裹成虫茧形，扔进自己背着的网袋中。一个海女背上的游植，少则七八个，多则十二三个，具体数目并不影响最终对战利品的分配，至多说话有些底气罢了。

　　能参与分配的因素主要还是在男人身上，驱逐甚至杀死海怪，才算得上大功劳。倘若谁家的男人恰好天生神力，能比他人多拖起几倍的鱼藻，那倒也可以算作分配优势之一。这样的大力士，不算少，十里挑一的样子，所以无一例外都做了船头子。

　　不过要说这么多人家各司其事，最不讨好的还是梭子户。分的鱼粮要少些，人也不怎么得众，因为他们是要和海女们驾着最早的一批特快轻舟去种游植的。这份工作实在很难让人看出来有哪里危险，也不必整日在汪洋中漂泊，所以它的价值自然就被认为是最小的。

　　梭子户的闲工夫也最多。他们常常会在清晨未明的海上遇上一些怪事，这就可以做为一天的谈资了。

　　“坐好坐好，闲事佬开讲罢！”邬川那古朴的方言，混上一些扁平的长腔，透出浓浓的咸海鱼鲞的哑腥味来。

　　“闲事佬”是人们给这些无所事事的梭子户的一个别名，他们不觉受辱，纷纷自嘲着适应了这个称呼，于是每次讲闲谈的时候都这么拍着条凳招呼听众。

　　岛上的居民，凡是暂时没什么要紧事的人都聚了过来。这其中不乏将要临盆的妇人，手上补着渔网，嘴里咬着鱼骨松，围了最近的一圈。

　　女人在这里的处境和周家村相仿，但是人多半在怀里揣着崽的女人面前会容忍许多，因此这贵宾席永远是孕妇的。

　　大抵地位不高的人，得了势就喜好挑事，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妇人高高挺着肚子远远就开了腔：“闲事佬，今天别讲阿谁海怪人该类哄娒娒的故事，讲点干的会也否？吃海靠海游海，间再听一大肚海水，人也给海水腌无用爻罢！”

　　听她这么一说，今天主讲的两个男人倒是起了些兴致。但转而他们立刻就想到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冰寒，禁不住缩缩身子，手摸着敞开的肚皮后怕起来。不过毕竟再可怕的事，都已经是过去了，这么些年也没再遇到。那个地方……哪怕再真实，对现在的自己来说也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何不讲讲看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把那个被雪占领的奇特大陆当做故事，加油添醋地展现出来。

　　“你今天算问着罢，”瘦一些的那个往地上啐了一口，接着道，“该地方吾也就是陪阿哥走一趟，人都走霉起。”

　　“自恁叫陪吾？”胖点的他的阿哥不满意了，叫道。

　　瘦的那个连忙讨饶，观众看他哥俩这顿互相埋汰、揭丑，纷纷笑起来。这是闲事佬的惯例了，开场，一定是两个人耍尽嘴皮工夫，暖起场子来，才真正开始正题的。

　　随着他们的话语声，汪洋深处那块云雾也在缓缓变幻，带着周边的空气都冷了不少。

　　瘦点的不由打个哆嗦，笑骂道：“阿哥该身肥衣，分点吾暖暖。”

　　胖的那个故作不懂：“吾哪来皮衣？”倏尔佯怒：“走死去快！”

　　“你不给吾，吾走抵是会冻死嗼。”他翻个白眼，贼笑着委屈道。

　　然而天色，确实是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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