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前夜

　　夏日将尽时的天气着实令人烦躁，荀裳雪被晒的汗流浃背却羞于启齿，只得咬牙坚持忍着，反观靳斯言好似五感全失，毒辣的日头也奈何不了他，面不改色下额头连点汗珠都没有，手里还优哉游哉牵着一匹乖巧的马，至于马的主人——
　　正像只死狗似的横挂在马背上吐舌头。

　　“南北的夏天根本就没区别，”她艰难的坐起身，不经意间擦过靳斯言牵着马绳的手，冰凉如水的触感令人难以割舍，“唔，借我用用呗。”
　　靳斯言干瞟了她一眼，“把手剁下来？”
　　“我说借你的剑用用。”
　　“……”

　　当今皇上沉迷酒色昏庸无道，宦官专横宠妃惑言，从舒宫借此冒头江湖动荡，南北的少数民族部落虎视眈眈，因此就连专心致志种田而居的百姓也被拖累的苦不堪言，流离失所。三人驾马前行，却接连遇上了三座人去楼空的村落，直到慕端端实在觉得屁股要裂开了，撒泼打滚要在无人的农家小憩。
　　“要走你们在，我今晚偏要在这睡了。”她将牵马的缰绳绑在土屋门口的磨盘上，赖皮道。
　　他们已经行路三四天，偶有茶摊小贩经过贩卖几碗热茶，其他时候都是在树林里合衣假寐片刻上路，荀裳雪体力还不如慕端端，不过是怕输给她而咬牙坚持着，如今见有台阶下，自然忙不迭的应和。
　　情敌算个屁啊，找个炕躺回儿才是正经的。

　　这房屋的主人离开的时间大概并不长，伸手摸摸了土炕上遗留的薄毯，灰尘竟然不多，慕端端天生给根骨头就能舔一年的主，吐着舌头就往上蹦。
　　可惜那拽着衣领的大手实在不懂事极了。
　　“荀姑娘去里面。”

　　哦，怜香惜玉，慕端端被拎着，白眼翻的跟樟脑球似的。
　　之后她就被人扔到床上，唯剩的那层灰被扬起来，钻进鼻孔眼睛里，呛得她涕泗横流。
　　靳斯言，你千万别让我学会武功，早晚偷袭戳你脊梁骨戳死你。
　　抱着如此不切实际的想法，慕端端睡死过去，呼噜何止能掀起房顶，简直要惊动九天神仙，荀裳雪开始还因为疲惫睡了半个时辰，后来就被吵醒了，直勾勾看着靳斯言打坐的身影舍不得阖上眼睛。
　　“靳大哥，你……”
　　“别出声。”

　　话未出口就被人打断确实可气，可她从未冲人红脸过，当下也只能狠狠把口水咽回去，黯然失色。
　　慕端端的呼噜还在继续，靳斯言生怕门外来客会调虎离山，当下也只能利索一脚把人踹醒，阴龙剑长指门口，窗外枝梢似乎有鸟被惊动，传来扑棱棱的声音。
　　睡眼惺忪是，敏锐的听觉致使她迅速清醒，多日来的逃亡培养的反应能力，终于派上了用场。

　　手指轻轻一挥，南边方位，靳斯言随手掂了块地上的石子，疾风而去，将干草铺成的房顶打出清晰明朗的圆洞，外面霎时传来疾走的脚步声，慕端端将荀裳雪挤到墙角，严阵以待。
　　“端端。”
　　温润的人如玉的声，回荡在方圆十里无人的村庄，配合清风而过，白袍折扇，正是梦中的模样。

　　“夏侯城主！”
　　小女生独具的甜腻腻的声音，夹杂着激动时不自由的颤抖，就来飞奔而去的模样都带着行走不便……啊不，含羞带怯的收敛，靳斯言站在后面看着眼皮一跳，手里的阴龙剑差点没忍住就把自己解决了。

　　夏侯远咏人如其名，像春秋时期的歌咏，永远不疾不徐人面桃花，温和有礼的模样令人倾心，慕端端掂着小碎步靠过去，脸蛋红扑扑的可爱，“城主您怎么来了。”
　　他照旧打开折扇，给浑身臭汗的慕端端扇风，嘴角噙着笑，“德老前辈飞鸽传书来，交代你们在洛水山庄遇袭，并说你们会一路北上往长安而去，我便想沿路碰个运气，护送你往丘晨禅院。十二连环坞的人正在往中原集结，想必有所行动，我们还是赶紧上路，免得招来祸端为好。”

　　这话如果是靳斯言说出口，慕端端绝对找死的说，哎呦你不是天下第一吗就算有祸端你也能逢凶化吉吧我们还是在这睡够了再上路吧，全都交给你了大侠。
　　但夏侯远咏张张口，她就只有摇着尾巴背着包袱出发了。

　　“端端。”
　　她回头，黑夜下靠着月光可以看清对方大致的轮廓。
　　“叫我夏侯。”

　　夏侯远咏这次没带随从马夫，马车也不知搁置何处，同行四人皆驾马，夜路难行大家都走的较慢留意周边动静，荀裳雪笑嘻嘻的问道，“端端你真的很听夏侯城主的话。”
　　“嘿嘿嘿，”被问及的人摸着后脑勺笑的像智障，“他又不会骗我，说什么我都会听。”
　　靳斯言冷眼旁观，心想改天他让你去吃屎你最好还能如此坚定，不经意间却与夏侯远咏眼神交汇，两人都默默的转过头去。

　　如此乱世之下，远距离的赶路换来的不仅是到达目的地，还有可能是劫道的。
　　如果不是荀裳雪的马忽然发疯，往山上直冲而去，慕端端必定回把土匪的面罩摘下来狠狠嘲笑一番，可此时此刻她知道，药王谷谷主独生的宝贝女儿若丧命于此，天下第一和名城主顶多背个骂名，至于她这无名小卒，别说丘晨禅院了，就是唐门也会闻风寄来一瓶毒药，就地处死她。
　　她驾马追随而去时，靳斯言沉声阻止，却不曾奏效。

　　这座山并不高，但树木生长得很茂盛，杂乱的枝桠拍打在脸上，疼痛暂且不提，但说这声音简直就是索魂铃，于是她干脆下马，将马牵引到粗壮的大树下，嘱咐它若有危难赶紧跑别回头，之后就跃身钻进树冠之中。潮热天气下，树叶里隐藏的飞虫拼命打到她脸上，又痛又痒。
　　微风袭来，枝叶的声音影响她的判断，只能靠着轻功游走在每棵树之上。

　　终于在她筋疲力尽将要被自己的汗水淹没的时候，荀裳雪喑哑的声音传来，似乎在抵抗着什么。
　　慕端端将贴身的匕首拿出来，小心翼翼的靠近，树林的繁茂之下，月光只有几丝能透过来，等完全靠这声音摸过来，能看见模糊两条人影的时候，荀裳雪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来。

　　慕端端忍着头部剧痛醒来的时候，荀裳雪匆忙逃跑的背影还停留在脑海，手脚皆被绑着动弹不得，窗纸透来外面的篝火的光，想必有人看守。
　　出门在外不会些拳脚着实吃亏，她哼哼唧唧的坐起身来，靠着微弱的光芒打量这屋子。
　　普通的柴屋而已，身边还有疑惑着看她的老鼠一家，如此肮脏不堪的屋子，她的身下竟有块粗布垫着。

　　方才试图侮辱荀裳雪的匪徒武功上乘不止皮毛，虽说靳斯言武艺高超几乎以一敌百，可匪寨建造必暗藏陷阱，他与夏侯联手也不定能做到百无一失，更何况这匪寨究竟所处何地，寻找也要费番功夫了。
　　思忖无助间，厚重的木门被推开，满脸黢黑的憨厚男子端着豁了口的碗走进来。

　　“趁着寨主正在摆宴，姑娘你快吃点吧。”
　　碗里是被掰来的半块馍馍，和没有荤腥的炒青菜，如此粗陋的饭食，慕端端倒是不觉得什么，当年居于城中乞讨时，就是狗啃剩的的骨头，她也吃过，只不过……她抬头望向送饭菜的男子，眼中满满都是警觉。

　　那男子想来也不是个会说的，只能吞吞吐吐的解释道，“姑娘莫怕，这饭菜绝对干净，我本来也不是匪，不过是山下村子里种地的农夫，被掳回来做事罢了。先前寨主将你绑回来，我还给你垫了块我缝补棉被的粗布，只因你与我逃难而去的妹妹差不多年纪。”
　　掳来？国将不国，乱世中许多人投身匪事，大多是烧杀抢砸，但毕竟能力有限，常常是吃一顿饱一顿，若不是诚心来做事的，何必大费周折的掳过来养着？
　　“……那，那你们寨子里像你这种人多吗？”
　　“多得很，这寨主的功夫了得，每去一个村子都会绑些精壮的年轻男子回来，叫他们武功，逼他们一起打家劫舍的，渐渐地这些人有酒肉便宜可以占，匪气越来越重，我也是来了不久故意摔伤了腿，管事的见我可怜将我留下来打杂了。”

　　这厢荀裳雪跌跌撞撞的往山下跑，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她不喜慕端端，因为靳大哥对她是在不同，可是自小生活在药王谷的她又怎会心狠手辣到要她死？方才慌了心神，不管不顾的往黑的地方跑，跑了许久才想起，她当真是把慕端端丢下了。
　　该怎么跟靳大哥交代。
　　这样的心绪随着她穿越山林，随着她往穷途走，随着她重回了靳斯言的身边。

　　那炳阴龙剑还滴着血，十几具尸体横亘在山林小路之上，慕端端的马早就自己跑了回来。
　　眼泪迸发出来的瞬间，她的衣领被人毫不留情的揪紧。

　　“她在哪。”

　　荀裳雪缓缓的闭上眼睛，滔天的恐惧逐渐被压制下去，剩余的是无尽的悲哀，这让她想起十三岁那年。
　　大姐取蛇毒致死，为平父亲心痛，她用心的学习医术，不眠不休的记住那些长相分明相同性能却全然不同的草药，只为了身上能有那已故之人的影子。可她却在灵堂看见父亲流泪，抚摸着大姐的灵位喃喃自语。
　　“都怪爹不好，是爹没照顾好你。可俩我的孩子，要知道，爹最疼的就是你了。”

　　原来啊原来，不论是谷里谷外，抑或是亲人友人，心尖上的，永远都不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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