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前夜

　　人说天有不同。
　　江湖一片天，似水墨濯染；宫廷一片天，似花火妖娆；人间一片天，似青山绿水。
　　慕端端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被人称为女侠，她曾经只是被人抛弃的小乞丐，天当棉被地当炕，饿到出现幻觉的时候，她会开始痛恨逃跑的那对夫妻。

　　自唐门下山，经历的是是非非让她看不清前方道路。
　　或许哪天，她殒命于路上，黄土白骨，无人认领。

　　正多愁善感间，房顶轻微到近似没有的脚步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打坐在床上，屏蔽周围所有声音，唯有听来整齐划一、踩在房顶瓦片的声音。
　　四到六人，身带武器。
　　待她霍然睁眼，似有人加入战局。

　　慕端端想开窗，结果被人狠狠拍下，外面传来靳斯言沉稳的声音，“老实呆着。”
　　原来后面的脚步声，是他的。

　　有几声闷哼传来，人体落在地上骨头摔碎的声音，隔壁德老头的房间发出声响，看来对方想要一网打尽，那……
　　不好，荀裳雪还在屋里。

　　想到这，慕端端也顾不得靳斯言的嘱托，连忙推开房门往荀裳雪的屋子跑去，有黑衣人冲破走廊尽头的窗子进来，手持短刀，毫不留情的刺了过来。
　　他的身手极快，刀刀致命，慕端端招架不住，只能比他更快的变幻脚步躲避，出其不意间，她仰着脸弯腰，短刀从鼻尖划过，有几缕发丝掉落在地上。
　　手里已经拔开瓶塞的化功散被她握在掌心，起落飞扬对方已经中毒，此毒是她从唐门带出来的，毒性极大，吸入者立马就会浑身无力，紧接着功力散尽，过程及其痛苦。

　　显然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手，那黑衣蒙面人痛的满地打滚，慕端端抢过他的短刀狠狠刺入胸膛，鲜热的血液溅到脸上，令人心悸。

　　她自己都愣在原地，原来人命，如此不堪一击。

　　顾不得感慨太久，她踹开荀裳雪的门，她听见了外面的打斗声，心里惶然不敢出声，脸色煞白的躲在床上双手抱膝。
　　“别蜷着了，找个衣柜什么都躲起来吧。”
　　慕端端恨铁不成钢，直接将她掳起来塞进了大衣柜里。

　　发霉的木头味道直刺进鼻腔，荀裳雪猝不及防的打了个喷嚏，继而又害怕的捂住鼻子，生怕再招来什么祸事。

　　方才与黑衣人交手，慕端端心下有些揣测，今夜她目睹了靳斯言大开杀戒，注意到中原习武之人步伐很有特点，讲究稳定流畅，因此大多在日常行走的习惯之上，喜欢以脚掌全着地，免得被人一击击飞。
　　可刚才那人，脚步看似凌乱没有章法，实际却暗藏玄机，喜欢脚尖着地，脚跟翘起，使得动作十分灵敏诡谲。

　　屋外刀光剑影，靳斯言目露杀意，他杀人向来利索，一剑解决，也算是他最后的仁义。

　　最后与他对峙相立的男人，身着黑色夜行衣，身材矮小，一双眼睛在黑夜里透着精光，手里的长剑薄而细，好似稍稍使劲就能折断，透过面罩说出的话，带着沉沉的意味。
　　“天下第一靳斯言，不如今日，我们决一生死。”

　　然而靳斯言并没有答应他。
　　眼前这个男人，还不到让他决斗的地步，杀了他，只能算是清除路障。

　　“武，在心神合一；剑，在神器合一。两者结合，变幻莫测，出其不意，乃是剑术最高水平。”
　　那男人说话语调很是奇怪，靳斯言也没有听下去的欲望，手中长剑所指，皆无往生。

　　三招之内，甚至没人能看清出剑的轨迹，手中的长剑被挑落一边，胸口汨汨留着血水的空洞，他瞪圆了眼睛，却再也无力说出心中疑惑，死不瞑目。
　　天降暴雨，房顶上的残红顺着雨水滑落在地上，不多时间就将尸体冲刷干净，好似他们只是睡着了。

　　靳斯言将剑收回剑鞘，转身的时候喃喃道。
　　“心与意合，意与器合，剑术之道，在稳不在快。”

　　只可惜，那人再也听不见了。

　　走廊里惨死的尸体，靳斯言快步进入慕端端的屋子，却发现空无一人，心下大惊，以为她遇害了，却耳尖的听见斜侧门的屋子里传来声音。
　　踹开一看，果然是神神叨叨心神不宁的慕端端。

　　看见他回来，她自然十分高兴，当即眉开眼笑的跳了起来，“大侠，我就知道你打遍天下无敌手。”
　　“谁让你乱跑的？”
　　“嗯……我这不是来拯救美人呢吗。”

　　衣柜里藏着的荀裳雪闻声出来，一改往日温柔形象，头发变得乱糟糟的，也无暇顾及，泫然欲泣的说道，“多谢慕姑娘舍身保护，不然裳雪还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呢。”
　　正想推辞，德清源也回来了，白胡子被雨水浸成一团，哒哒的滴水，模样滑稽可笑。

　　“老夫就说，刺客是天下最缺德的营生，专挑人睡的香的时候下手，云里雾里的谁愿意搭理他们啊。”
　　慕端端十分同意，上前揪着他的胡子，跟拧抹布一样拧水，“这样干的快，不然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口水太多兜不住了。”
　　“去去去，什么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吐了吐舌头，慕端端重新坐回去，颇为无奈地说，“不然呢，今晚老靳血洗洛水山庄，人家能不来寻仇吗？百八十口子人呢，说没就没了，谁心里不恨啊，等等……洛水山庄！”
　　她这一声惊呼将德老头的思绪拉了回来，似乎明白了其中含义，敌人的部兵不止洛水山庄那些人，因此才能如此及时的来杀人灭口，那山庄的人岂不是……

　　顾不得多想，慕端端飞身下楼，策马飞驰，靳斯言紧随其后。

　　但是晚了。
　　她们赶到的时候，洛水山庄再不是宁静古朴的样子，灰败的痕迹烙印在墙上，空气里凝结着血腥的味道，就连向来聒噪的青蛙夏蝉都不再出声了。

　　她以为那是救赎，实则是另一场杀戮的开始。
　　历经百年之后，这座古宅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命运，洛水山庄后继无人，崔无忌成了历史上最后一任庄主，玄星箭图纸下落不明，他在黄泉之下怕也难平息愤怒。

　　“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慕端端颤抖的问道，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一步，她怕满院的尸体会瞪她，多管闲事，自诩正义，却给他们招来杀生之祸。
　　一双大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说话的声音仍经波澜无惊，“这是劫数，今日我们不插手，待玄星箭造成之日，他们也难逃此劫。”
　　他见惯了生死无常，多少门派朝起时还憧憬着宏大前途，暮落时就已经消散在江湖纷争中，快到连史册都无法记载。

　　两人踏进山庄，血流成河，从天而降的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浸泡着那些尸体，慕端端一路走过去，将他们的眼睛一一阖上，心里默默祷告。
　　崔无忌一家人的尸身都在最里的厢房中，靳斯言原本不爱管这种闲事，但看慕端端难以自拔的愧疚模样，还是帮着她将这些尸体抬到床上。
　　“我们去附近的城里找些专做丧事的人吧，不然上路了，也没人来送送，未免太过凄凉了。”
　　“随你吧。”

　　回到客栈，她无精打采的模样让德源清一眼猜出来事情的结果，人老了心硬了，也难免黯然，长叹着气坐下，“老夫在这江湖行走几十年了，认识的不认识的，就跟过客似的，最后都没了。”
　　慕端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晚的事，让她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自以为聪明的做法，实际上是别人严重的笑话，而这场笑话，不是一笑而过，而是你说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女娃，老夫要去武当了，洛水山庄如今这样惨了，说什么也得把樊堡主一家救出来，不然天青堡也后继无人了。”
　　她迷茫的抬起头，声音轻飘飘的，“那我呢？”
　　“去长安的丘晨禅院，方丈是我的至交，你去那里避避风头，若有事相托，我必传信告之，此地不宜久留，收拾收拾东西上路吧。”

　　这是种什么滋味呢？
　　明知道老头的决定很明智，也明知道这个决定最安全。
　　却怎么都说不出离别两字。

　　最后靳斯言坚持随她上路，荀裳雪自然也要跟着，独留下老头继续南下去往湖北房陵。
　　“老头，你这身子骨还行吗，别半路被……呸呸呸，我不知故意的啊，我就是担心你。”
　　德老头依旧捋着白胡子，笑的和蔼可亲，“嘿，女娃你就放心吧，老夫我打不过就跑，他们那点能耐，还伤不及我，倒是你，路上听靳侠士的话，小心招惹祸端。”
　　“嗯，我知道了。”

　　江湖儿女不爱矫情，告别时嘱托这么些话已经算多了，策马往不同的方向行进，再见不知何夕。
　　要去长安了，本该欢欣雀跃的。
　　只是在她渐渐明白，江湖告别的另一种说法，叫作相隔天涯，就再难开心了。

　　“慕姑娘和德老前辈的关系真好，像，像亲人一样。”荀裳雪脆铃般好听的声音给远处闪着光芒的日出增添了另一种风情。
　　慕端端没说话，只是惨白无力的笑了笑。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亲人吧。
　　就总想画地为牢，却无奈被推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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