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悲

　　饿鬼道没有昼夜交替，四季更迭，狐悲自己都不清楚他究竟在烛阴身边待了多久，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挺多，爪子尖锐了，身上被雷劈秃了的地方重新长出绒毛，整只狐狸站起来已经能搭上烛阴的肩膀，虽然还不足以呼风唤雨，却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洪荒凶兽的风范。
　　可是，还远远不够。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鬼王殿内烛光点点，红衣的神明俯视着沉默的狐妖，语调无喜无悲：“长生路漫漫，百年千年不过须臾弹指间，朋辈成新鬼，爱侣为旧闻，经久不衰的唯有枯荣轮回，若想长生，须明本心，可是你——”
　　烛阴直直看向狐悲，眼睛里是淡淡的悲悯：“你并无本心。”
　　“无本心者，便为天道所不容么？”
　　烛阴叹了口气：“不是不容，而是会被天道所同化，真的变得无情，无形，无名了。忘了自己的初衷，欲念，甚至是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记得了，如同一块无情无欲，麻木痴傻的石头，你说这样的成仙和死有什么不同？”
　　“所以很多人成仙，便已经如死了一样了。”
　　鬼王殿内烛光跳跃，长明灯下石雕的夜叉罗刹森森鬼气，神明垂着眸子重复着如诅咒一般的言语，鲜红的袍子曳地隐约能看见如蛇蟒般的鳞片图案，狐悲抬起头，头顶便是佛家六字真言，字迹铁画银钩，深深镶嵌在穹顶。
　　修仙如真的如烛阴所说，失了本心便如死了一般，那为何仙家道门都要讲究个清心寡欲？
　　去问烛阴，却引来神明一阵大笑：“笨狐狸，清的是杂心，寡的是邪欲，和本心并不冲突啊。”
　　“现在的修士不食烟火，不近情爱，断绝尘缘一心苦修也是有道理的，毕竟每个人所追求的道都不一样，若是一不小心迷失了方向小则耽误了修行，大则换了本心，痴迷于情爱凡事。这样一来，本是该自己掌控的仙途莫名其妙地被掐在了另一个人手里，那人若是活着也就罢了，要是出了不测殒命，这仙途也就差不多断了，所以说——”
　　烛阴睨了一样狐悲，长长地叹了口气：“最怕就是像你这样的，本心不是天，不是地，不是剑道灵兽，更不追求极致的法力，修仙修了一辈子只为一人，他在一日你的本心就在一日，他若是没了，你这仙也就别修了。”
　　烛阴这话说得直，狐悲急了张嘴反驳：“我对他不是那种意思。”
　　“那是哪种意思？”
　　被这么一问，狐悲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烛阴好笑地摸了摸狐悲的脑袋：“你这狐狸，别的事倒是精明，轮到自己的事却傻得很，你不说我便帮你说了罢。”
　　“我不知那人是什么身份，也不知你二人之间是什么感情，我只问一句，小狐狸你师从于我求长生，求千年阳寿是否只为了一人？”
　　沉默片刻，狐悲点了点头。
　　“那人便是你的本心，他在你在，他亡你亡。如今我助你让他的魂魄千年内跳出六畜界转世为人，但具体他什么时候投胎，投胎到哪里，又变成了什么生灵这些我帮不了你。而他转世途中，你会目睹他一次次的生死轮回，他有可能化为蝼蚁毒蛇，没有半分灵智甚至恩将仇报，会遵循本能与同类□□繁衍，会有自己的子女，你要这样看着守着他千年，慢慢唤醒他魂魄里作为人的记忆，即便身为神明，我不得不说这是比死还折磨人的事情。”
　　“如果我说，这将是你下一个千年的命运，你愿意么？”
　　狐悲静静地听着，他自小在观中长大，接触了两任无妄子，也知道世界上的确存在可以掐算天命的神人，比如他的师弟，即使这样，狐悲也从未相信过所谓的天命，总觉得信了，便是真正的输了。
　　但是这一次，狐悲依然可以选择不信这所谓的预言，却不得不认命，因为那是他的道。
　　狐悲跟在烛阴身边很久很久，直到他勉强可以在殿内化形成人的那天，烛阴终于让他出师了。
　　临走前，烛阴给了他一枚铃铛，如婴儿拳头大小，拿起来摇一摇，半分也不响，仔细看去才发现这铜铃并没有铃心。烛阴说，这铃铛是埋在昆仑雪域之下的古物，铸成的时候引得百鬼哭号，取了个丧气名叫作散魂。
　　这铃铛本为一对，另一枚名为渡魂，铸造时取了女娲剩下的补天石，所以充满了祥瑞之气，两枚铃铛天生相克不能放在一起，于是一枚送与西王母，另一枚因为煞气太重被卸去铃心安置在昆仑山下。
　　后来地脉变迁，镇压散魂的山脉裂开，这铃铛便恰巧便宜了烛阴。
　　烛阴按住挣扎不止的狐狸，硬是把这枚铃铛嵌入了狐悲的内丹，让狐悲成了散魂铃的铃心。狐悲当时差点没疼得晕过去，而且后来一阵子控制不好散魂铃的时候，丹田里总是叮叮咣咣的乱响，满身都是散魂自带的煞气。
　　除了散魂铃，狐悲走之前还带走了一样东西。
　　——烛阴的头颅。
　　在把散魂铃嵌入妖丹之后，狐悲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他本以为烛阴烛阴拿着那枚铃铛是想给他挂在脖子上，毕竟这位老不死神明的恶趣味也不是一两天改得了的。可谁知烛阴二话不说就把手探入他的丹田，三下两下就把他的妖丹塞入铃铛里面去了。
　　狐悲还没来得及惊悚丹田里忽然冒出一只手，就疼得满地打滚差点见了阎王。
　　散魂曾是能号令百鬼，散尽魂魄的凶器，即使去了铃心被封印在昆仑山下，其威力也不是凡人能够觊觎的，如今烛阴将狐悲的内丹当做铃心给安了上去，自然产生了排斥，但只要忍过去，狐狸便可与铃铛合二为一，即便妖丹破碎也能保全千年的阳寿。
　　看着疼得快没了意识的狐妖，烛阴俯下身来慢慢捋着狐狸的长毛，神色冰冷而悠然。
　　“狐悲，我莫要怪我，若是忍不过这一关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我教你所谓的长生之术，也有我自己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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