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悲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吱咯吱的，在啃他的骨头，疼得眼前发黑却连惨叫都失去了力气。狐悲仰躺在地上，瞳孔剧烈收缩，现在的他就像个刚被灌满的容器，散魂铃里囚禁的千千万万冤魂在他体内哀嚎，汹涌的煞气冲刷着破碎的妖丹，丹田中好似凭空生出千万鬼爪，要将他生生撕裂。
　　疼到极致处，白狐张口叼住烛阴衣袍下摆，像是求助一般，然而只是一刹便慢慢松开了嘴，恁自忍痛，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鬼王殿中，长明灯一点点暗淡下去，巨大的白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只余下神明怀里墨发白衣的男子，烛阴试探地轻轻拍了拍狐悲的脸，后者动了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睁开张口就咬上了烛阴伸过来的手。
　　勉强化为人形的狐妖口中还长着尖尖的獠牙，一口下去就见了血，烛阴倒吸了一口冷气，试图把自己可怜的手从狐狸嘴里救出来，而狐妖却打定主意不松口了似的，紧紧叼着他流血的手，那架势简直是要生把他啃了一般。
　　“松口！”
　　烛阴没了耐心，伸出另一只手就在狐悲的屁股上来了一巴掌。他这回可没手下留情，这一巴掌拍在狐狸屁股上听声音就知道肯定是留印了，狐悲被打得懵了一下，身子猛地往后一缩，可嘴里依旧叼着烛阴的手，那模样简直就是死狗不怕开水烫，恁你咋打我也不松口。
　　烛阴有点想发火，可一看到狐悲一脸迷茫无措的小模样，又不得不把心底那股小火苗强行压回去。
　　他瞪着狐悲，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松不松？”
　　狐悲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烛阴难得一见的怒火似的，含糊地哼了两声，别人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烛阴却听懂了他的话。
　　他说，我偏不。
　　烛阴怒了，脸色阴沉低喝道：“别以为你在别人壳子里我就不敢揍你！”
　　一听这话，“狐悲”不但没松口，反而放肆地用舌头在烛阴手上舔了两口，激得烛阴差点没把这忽然就不正经起来的狐妖给甩飞出去。
　　“饕餮！”
　　见烛阴是真的不高兴了，“狐悲”这才悻悻地松开了嘴巴，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坏笑：“许久不见烛阴你还是那么好吃，连血都是甜的。”
　　他说话的时候露出还未收回去的小尖牙，顶着狐妖的皮相，饕餮本身的危险气息十成十化作了媚气，再加上狐悲的嗓音和他并不相同，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甚至不像是威胁，反而带上了几分勾人的调子。
　　这和千千万年前的反差实在太大，无论是烛阴还是饕餮自身一时间都愣在了原地，半晌，饕餮才摸了摸自己的脸，奇道：“烛阴你给我找了个什么身体这么寒酸。”
　　烛阴冷哼一声，能找到就不错了，他在饿鬼道待了这么多年，能寻到个可容纳散魂铃的妖精就不错了，哪里容得他挑三拣四，若不是狐悲有着上古凶兽的血脉，容得下饕餮这半分魂魄，恐怕他还得等上不知几千年。
　　虽然觉得现在的身体有点太过弱鸡，但与烛阴久别重逢的喜悦足够让他忽略这小小的不满，饕餮笑嘻嘻地抱着烛阴心满意足道：“我还以为洪荒之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要真想见我，当时就别连声招呼都不打一头扎入洪荒阵眼。”
　　说到这个，就算身为神明也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烛阴的声音猛然拔高，大殿内佛祖刻下的八字真言瑟瑟发抖，发出濒临破碎的声音，红衣的神明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眸：“不说这个了，狐妖的身子负担不起你的魂魄，我们时间不多，不和你吵了。”
　　好似千千万年前的曾经，两人肩并肩地坐着，烛阴说饕餮听，听得累了便将头靠在烛阴肩上引来红衣神明几句刻薄话叱他不知长进，饕餮也不生气得寸进尺地把头在他怀里蹭啊蹭的，像个赖皮撒娇的孩子。
　　饕餮生前就是个活泼跳脱的性子，整日上蹿下跳，屁股上像是长了尖，坐不得一刻安宁，经常话还未说完人就不见了把烛阴气得倒仰，用尖酸话骂他，身为神明那点威严丢得一干二净。同为神明，偏偏长了个孩子心性，整日就知道招惹是非，做事说话不过脑子全凭高兴，随心所欲得让人头疼。
　　这样一个人，就算法力通天，又怎能被称作神明？烛阴虽然脾气不好，嘴巴尖酸，却也懂得收敛，懂得低头，更懂得如何顺应天道，可饕餮呢？野惯了的狼给再多骨头也变不成犬，饕餮生养于洪荒，洪荒逝去便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的肉身被封印在洪荒阵眼里，除非天地变迁，日月陨落，否则便一如既往地沉睡下去，梦中固守着陈旧的记忆千千万万年。
　　烛阴拼尽全力，也只夺下了饕餮的一缕气息半分魂魄，小心翼翼地偷藏在散魂铃里，在孤独得撑不下去的时候，看一眼铜铃，反复咀嚼着仅存的一线希望，在看不到头的年岁里盼望着一次重逢。
　　然而重逢却不能相守，鬼王殿内烛光灼灼，烛阴徐徐说起洪荒之后的三界六道，说人间四季，春花秋叶，夏荷冬雪，说清明时节钟山上的络绎不绝的踏青人，青灯寒烟，杨柳依依，说起饿鬼道的穷山恶水，还有误打误撞闯进来，一心一意对一人的白狐狸……
　　他想说得太多，却又不敢说太多，按饕餮的性子哪里会对这些可有可无的繁杂琐事感兴趣？但一想到这是两人最后一次相见，憋得狠了便不想顾忌那么多，两人分别的千百万年时光他把他那份一起看了来，所见所闻如今一一为他补上，自欺欺人也算是携手共度。
　　饕餮眯着眼睛听着，一副要睡着了的样子，烛阴也不去管他，自顾自地说着，说到最后也不知说到了哪里，却听得饕餮叹息一声捧过他的脸，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头顶八字真言嗡嗡作响，提醒着烛阴的身份，他是神明，怒不得，嗔不得，不悲不喜，不念不怨，连泪水都是过错，更何谈情欲痴缠？
　　慌忙拿袖子去擦，胡乱抹去泪痕，但一抬头看见饕餮，心中更悲。
　　结界在发抖，鬼王殿乃至整个饿鬼道都在震动，烛阴抬起头，双手环住饕餮的脖子，哭哭笑笑，他想，烛阴你真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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