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未满

　　霁新堂里简亦修挥退左右，云淡风轻地端坐在主位上，抬手端了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又不动声色地将紫砂小杯推回桌上。如此闲适淡然的姿态，哪有方才听闻酉时将至的顾虑，倒让张怀春心中一阵忐忑。

　　“可知为何一直要你跪着？”简亦修施施然开口问道，倒是没有太吊张小少年那颗脆弱的小心脏。

　　“弟子知错，不该任性妄为，延误......”

　　“啪”——茶杯重重落在桌上的声音，张怀春心里一惊，猛然抬起头来，撞入一双略带薄怒的深邃眼眸中。

　　“可见还是不知，”收了笑容的简亦修浑身散发着一股冷肃的气息，沉声道，“你平日里嘴上说得最是好听，便是你傅师兄与颜师兄两个捆一起都不如你一张巧嘴。我念你年纪尚幼，不想多加苛责你，你倒愈加肆意妄为起来，连最基本的尊师重道都不顾了。”

　　简亦修向来是平和冷静的性子，对弟子少有责难，如今日这话已是说得十分重了。往日里，张怀春但凡犯点小错，主动到他面前乖乖认错，态度和软些，言语诚恳些，多半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放他一马了。今日这样郑重其事地训导徒弟，倒还是头一次。

　　“弟子没有忘了师叔祖的寿辰，只是......”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拿得出手的贺礼，不敢轻易回来而已。

　　话说到一半，张怀春意识到自己的解释太过于像找借口，于是便收了声。

　　简亦修望着年仅十岁的小弟子，无奈地抚了抚额，沉默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你叶师伯说得对，武艺修为上或许我更胜她一筹，但在教导弟子上却是远不及她。你起身吧，是为师平日里管你太松泛了，才让你养成了如今的性子。”

　　“师父......”张怀春张了张嘴，可不敢真起来。

　　叶师伯，也就是张小少年那“可爱”的三师伯叶玲珑，已近而立之年却一直未婚，座下只收了一位女弟子白可可。她与天门派掌门罗亦霄，小少年师父简亦修一同师承前任天门派掌门霍玄。

　　叶师伯的为人真的是十分恐怖，严苛谨慎到了变态的程度，又因出生名门，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清高，连带着教出来的徒弟白可可都有些凌厉冷傲之气。她们师徒周围方圆三丈的距离一般是没有门人敢靠近的，就怕一个不小心成为了超严格要求的攻击目标。

　　如果评选“天门派里你最希望消失的人”，那么夺魁的一定是叶师伯。如果再评选“天门派里你最不想得罪的人”，罗掌门都只能屈居第二，因为第一永远是叶师伯。

　　“好在你年纪尚幼，若是好好引导必能引入正途。”简亦修不无庆幸地继续说道，“为师今后不能再任由你这般散漫任性，修身才能立命，你不单单是你自己，你下了天门山便是天门派。”

　　下了天门山便是天门派......

　　张怀春倒真是未想到过这一层，他潜意识里还是认为自己是大酒商的儿子，就应该要喝酒、识酒、懂酒，那才是最值得骄傲和炫耀的事，不是吗？只是师父这话......没有冲击那是不可能的，似乎确实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张怀春在思考人生第一道哲理题的同时，还一直对一件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那个讨人厌的小心眼儿干的破事儿显然不止添油加醋那般简单，这回简直是往死里下黑手了！直接搬出了叶师伯，将矛头直指师父！

　　他这么想着，便顺口给问了出来：“可是白可可那家伙又在大伙儿跟前说了什么，才累得师父被叶师伯说道？”

　　“这又是什么话？如此没大没小，为师刚才都是白费口舌了吗？”简亦修难得瞪了一次眼，口气又倏然严肃起来，“你若是平日里能约束自己，不再任性妄为，又何惧他人说些什么。”

　　没有否认，也就是真的咯？

　　张怀春心里把白可可的小人打了七八十遍，嘴上却不敢再有不敬之言，暗地里吐了吐舌，低低说道：“是弟子给师父丢脸了。”

　　简亦修莫可奈何地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今日回去好好想想错在何处，明日一早来告诉我。你若真能想明白也便罢了，若是依然糊里糊涂，可别怪为师搬出门规。”

　　“是，师父。”张怀春俯身磕头，郑重回道。

　　“你速起身，随我直接去忘尘居吧。”

　　简亦修望着窗外的天色，雪白的宽袖随意一扫，张怀春只觉一股无从抵抗之力将自己轻轻一带便站直了身体。

　　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膝盖，眨眼间师父已拂袖而去，连忙紧赶着追上去。

　　小满坐在天门派饭堂的条凳上，悠闲地晃荡着两条沾不了地的小短腿儿，面前的饭桌上一溜儿摆着三盘无论是卖相还是口味都属上乘的小点心，她手里还抓着一块缺了半块的莲子糕，时不时咬一口。

　　“小满，可别用太多，一会儿便吃饭了。”带她来的小侍女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便又转过身与同行唠嗑去了。

　　“嗯嗯。”

　　小满含着满口香糯糯的糕点含糊地应着，小脑袋瓜里却在飞速地运转。她可不能真的等着人家喝高了一高兴再收她为徒，这样也太被动了，风险系数太高。若想成功，她还是得主动出击才行。
　　只是......连看起来都很好说话的简师父都婉言拒绝了，其他人估计更加不好下手。

　　自从张怀春将天门派里的情况给她粗略介绍了一二，她便打定主意要拜简亦修为师。罗掌门一听便是那种严肃刻板的大boss，他的人生第一要义一定是规矩二字。嗯，太不通情理又太过无趣，而且在掌门手底下混压力也忒大了，所以直接pass。

　　接下来便是这一辈排行老二的谭亦池，谭先生师从上一代霍玄掌门的师弟许离秋，此人平生最喜欢那种一看就骨骼惊奇，是个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而且能够拯救人类和平的传奇少年。因为他坚信，自己就是那样一位少年——呃，曾今的少年。小满并不认为自己有那样的天赋能够让谭前辈一眼相中，所以只能遗憾地pass。

　　叶玲珑......张怀春说到这位前辈的时候，表情很是微妙，足足沉默了半刻钟才不怀好意地意味深长地瞧了小满一眼，小满秒懂......

　　说起来，还真是简师父比较靠谱。小满便奔着这样的目标去了，只是她自个儿小算盘打得如意，人家根本不买账。

　　如何才能改变简师父的心意呢？小满想来想去，也就只剩最后一条路子了。拜这位超级大boss所赐，她才能够坐在这里留下来蹭顿晚饭啊。

　　小满不动声色地瞧着饭堂正门口四五位十四五岁的小少女在那里聊得口沫横飞，眉飞色舞——只要有女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数不尽的八卦啊！这是至理名言。她挑挑眉，咽下最后一口莲子糕，偷偷跃下条凳就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右侧的小门溜出去——她要去拜会一下那位年纪不大，辈分很高，很占便宜的“老”前辈！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才是真正的至理名言！尤其是在即将进行剧情大逆转的时候。

　　“小满，你果然在这里！”一声近乎偶遇毕生偶像而发出的惊喜惊恐的尖利叫声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小满呆愣当场，这是要怎样？难不成今天这个日子真的不适合拜师？她晃了晃发僵的胳膊，挤出满脸的笑意回过身来：“荷花姐！”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鬼？果然？

　　荷花仿若没瞧见小满瞬间的狐疑，几步跨上前来拽了她的胳膊，边走边说：“快跟我走，你阿爹正在大门外等你呢！”

　　糟了，阿爹来了？我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张怀春果然是故意的！小满沮丧着脸，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能任由荷花拉着往饭堂正门走。

　　“荷花，你这是何意？”刚刚领着小满过来填肚子的小侍女之一正义地开口拦了二人的去路，“这位小满小姑娘是简堂主的贵客，你要带她去哪里？”

　　“贵......贵客？”荷花狐疑地在两人的脸上转了一圈，满目了然地道，“小梨，你定是被这丫头糊弄了。她分明是我们村里屠夫家的小女儿，哪里来的贵客？”

　　“难道简堂主亲自吩咐也有假的不成？”小侍女可不是好糊弄的。

　　荷花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悚地呆愣了片刻，低下头厉声呵道：“小满，你好的不学却学这些污糟事，居然还骗到简堂主跟前了！看我如何告诉你阿爹！”

　　小满被她吼得一阵耳鸣，眼瞧着周围开始有人交头接耳便暗叫不好，渐渐地那小侍女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怀疑地神色来。她试图挣脱开荷花的钳制，奈何这壮姑娘力气实在太大，只好急切地叫道：“我没有骗简师父，我确实是来拜师的！”

　　小满这话说得还是有些心虚的，好吧，是隐瞒了那么一丢丢的事实......简师父，您就大人大量，忽略不计吧！

　　“你个小丫头，懂得什么叫拜师？快随我去见你阿爹，莫要在这里捣乱了！”荷花几乎是两手拎着小满，像提溜小鸡崽子似的出了饭堂。

　　小侍女望着这极不和谐的一幕，对另一个同来的小伙伴道：“你先跟去瞧瞧，我去回秉简堂主！”

　　正等在天门派大牌坊下的郑屠夫翘首焦急地望着里头的动静，黝黑圆胖的脸上淌满了滴滴汗珠也无暇理会。今日天不亮他便和老婆李氏赶去石头村杀猪了，由于来回路远到了差不多午时才回西市摆摊，再像往常一样等到太阳落山收摊回家。

　　以往遇到同样的情况，他们老俩口都会将早午饭替小满提前备好。他们乖乖的囡囡也十分懂事，自个儿吃了早饭便会去村塾读书。一切看起来都和往常无异，哪里想到他们一回家会有那么大一个“惊喜”在等着哟。

　　尽管小满的留信已经七拐八拐说得很委婉了，李氏还是被吓得差点儿当场晕过去。郑屠夫却是比较镇定的，先去村塾找了一圈儿果不见人，也没心思与那尖嘴猴腮的私塾先生理论了，当即赶到天门山找到了荷花。

　　事实证明，关系或者说人脉这种东西在关键时刻还是需要有的。当郑屠夫一眼望到壮硕的荷花姑娘夹带着自个儿小闺女远远走来的时候，顿时老泪纵横，不顾看门小弟子的阻拦一把冲过去将郑小满小朋友紧紧抱在怀里。

　　“我可怜的乖乖小囡囡哟，你可受苦了！这天门派哪是哪个都能入的哟，小乖乖可别再吓阿爹阿娘了！”郑屠夫抱着瘦弱的小满当场就涕泪横流，养了六年的小闺女差点儿就找不见了，此刻失而复得的心情自然是有够激动。

　　“阿爹......”瞧着一向憨态可掬，笑容满面的壮汉失声痛哭，小满心里的愧疚与罪恶感达到顶点，情不自禁地伸出小胳膊回搂着郑屠夫的脖子。

　　这一步，难道自己真的走错了吗？小满心里有些动摇了，为了一个遥远的梦而让父母如此忧心伤怀，就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呢，因此才派了张怀春、荷花这样的正义使者来阻止自己的自私与不孝吗？可是不试一试，她真的不甘心啊。

　　“小满，跟阿爹回家去吧。你不喜欢村里的书塾，阿爹送你去镇上的女塾。”郑屠夫擦擦眼角，强自咧开一口白牙憨笑道，“女塾里的先生也是厉害人物，不比这天门派差。”

　　不喜欢村塾是她在信里留的借口而已......小满心中一笑，天门派和女塾哪里有可比性？她老爹连安慰人都这般笨拙。不过......小满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高台，仿佛之前站着的傲娇小少女刚刚离去，那之后矗立着天门派最巍峨的建筑“天合殿”......但是这些都与她没有关系了，注定是没有关系的......

　　也好，至少她来试过了。小满收回向往的目光，朝着郑屠夫灿烂一笑，重重点头道：“好！”

　　被无视了很久的荷花姐撇撇嘴，望着转身欲离去的两个身影，心中颇为不屑：小柳村能出个像她这样的天门派专属烧火丫头就很有体面了，就郑小满那傻丫头还妄想做人入室弟子？呃，还是做梦比较实际些。

　　“且慢！”

　　荷花撸撸袖子正要转身离去，头顶蓦然闪过一道白影，同时一声温和略带急切的嗓音闯入耳中。天哪，她看到了什么？

　　如仙人般风姿出尘的简堂主正站在她斜对面不远处，一双似清潭透彻光润的眼眸微笑地望着停下脚步回转过身的郑小满，柔和的嗓音郑重地吐出几个字：“小满，我有意收你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荷花姐瞪大的眼珠子宛若铜铃，大张着的嘴巴都能塞下两颗鸡蛋了。她在些微暗淡的夜色中，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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