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未满

　　叶流年神清气爽地从叶怀琤那儿出来，嘴角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微笑。他当然不怕他那乖侄子胆敢背叛于他，且不说流云庄是他唯一的依靠，便是他母亲的生死都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当然也包括他的。

　　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或许有些天赋，或许替他寻了个好师父，可能够飞到哪里去呢？更何况，是他自己将好不容易成型的翅膀给折断了——手废了，他是有些可惜，却更让他安心。只要他叶怀琤一日还是天门派弟子，就够了。

　　沉沉夜色笼罩着庭庭深院，寒露的气息如烟般缥缈，层层叠叠堆砌出无尽的黑暗与冷冽。

　　叶流年踏入他的苍梧院，只觉一股陌生的冰冷气息在周身弥漫开来。他眯了眯眼，挥退左右，独自绕过假山，往已经枯败的莲塘走去。

　　“百里谷主，好大的兴致......千里迢迢，深夜造访，只是在这里欣赏这一池的残荷吗？”
　　叶流年深邃的目光透着一股寒意，嘴角的讽刺笑意愈甚，直直望着那莲塘边负手而立的黑袍男子。

　　那男子身形挺拔修长，一袭宽大的黑袍将整个人融入在无边的夜色中，长长的斗篷曳地，宽深的兜帽遮住了他的侧脸，水汽缭绕的莲塘边雾蒙蒙的，叫人瞧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我不似叶庄主有个好侄子，有些事情只好亲自跑一趟。”男子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带着些轻轻浅浅的魅惑。

　　“谷主，客气了吧......”叶流年冷笑着淡淡回道。

　　那男子侧过脸来，兜帽帽檐的黑影遮住了他的眉眼，仍是看不清他的长相，话语中却透着丝丝赞赏的笑意：“叶庄主这招金蝉脱壳之计，当真是妙极。”

　　“哼，金蝉脱壳？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贴切些，倒是谷主您该是旱涝保收吧？萧家，实在是个很不错的生意伙伴儿。”

　　“庄主谦虚了......萧兄弟是个真正的君子，咱们这种生意恐怕他无意参与。倒是叶庄主您，我确实是很有诚意地邀请您，可惜您却是看不上呢。”

　　叶流年眯了眯眼，眸光闪过一丝恼意，冷冷道：“这件事情，休想把萧家摘干净！浮生......可是死在萧家后院的，他萧连/城做的事真的那么干净吗？”

　　“叶庄主，可敢在众人面前，将这话再说一遍吗？”那人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冷冽，似莲塘上空漂浮的寒珠，“萧兄弟已经放出了话，随时欢迎叶庄主大驾，这不正合了您的意吗？只是事到如今，叶庄主还敢不敢上门呢？”

　　叶流年呼吸一滞，继而是急促而深沉的喘息，似在压抑快要蓬勃爆发的怒意。

　　浮生这个名字，自然是不能再提的，不但不能提，而且他还要帮着萧家洗清“冤屈”。浮生，成全了萧连/城啊......他若贸贸然带人找上门去惹恼了他，姓萧的一定会借题发挥，到时候他的颜面，流云庄的颜面就都会荡然无存了，而且所有问题的矛头都会指向他叶流年！

　　这么大的把柄，萧连/城没道理不利用。这也是为什么明明他成了众矢之的，却仍旧有恃无恐，泰然自若的原因。

　　“叶庄主，其实我们本来可以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却因你的一念之差，将事情推向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那人转过身，举步缓缓靠近叶流年，身后长长的斗篷下摆拖地而行，发出“沙沙”的声响。

　　“东西，真的没到姓萧的手里？”叶流年双眸如鹰隼般，紧紧盯着那人。

　　“呵呵，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这样的固执......”那人稍稍抬起他的下颌，露出光洁白皙的下巴与几缕如雪白发，“叶庄主以为我千里迢迢来这里，是萧家请来的说客吗？还是真的是为这几株残荷败叶而来？”

　　确实，如果萧连/城识破了他的意图而将计就计趁势得了那东西，势必会惊动眼前这个人，那他就没有必要再来这里与自己白费口舌了。

　　叶流年心思急转，胸中的火气渐渐消失殆尽，淡然问道：“那百里谷主的意思......”

　　“我当然是不想失去叶庄主这个难得的伙伴，”那人帽檐阴影下的唇角弯起一抹愉快的弧度，“所以，帮你出出主意。帮你，也是帮我。”

　　叶流年的眸光闪了闪，淡笑不语。

　　“我听说叶庄主请辞武林盟主的消息已经陆续向各大派发出去了？而且还顺道推荐了天门派罗掌门继任下任盟主之位？”那人轻笑一声，却是问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

　　“正是，”叶流年眉梢挑了挑，点头道，“罗亦霄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推拒。我也没想他就能大方接了这个位子，自然有的是看不清形势的人会争得头破血流，不过是给他制造些麻烦，省的老想着独善其身。”

　　简单点说，一来是为了恶心恶心他；二来是制造点绯闻，将来别的盟主上位，多少会对这位前盟主推荐的人存有羡慕嫉妒恨的心理。

　　那人却是摇了摇头，直言道：“这个时候你再得罪他，不是明智之举。既然叶二公子还在天门派，你就更该就势拉拢他们。别的暂且不说，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们也好为你说说话，你从此事的影响中抽身的机会也大些。”

　　叶流年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一个字。

　　他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只是那时他正为自己的失策懊恼不已，后来各大门派咄咄逼人，他忙得焦头烂额，又赶上简亦修给他找了一堆的麻烦。当时他便隐隐有了要将天门派拖入这潭浑水的想法，以致这几日决定请辞盟主之位便想了这个主意，简亦修资历不够，罗亦霄却是没有问题的，正好给他们添添堵。

　　“更何况......他们手里还有半块秦王金符呢。”那人又幽幽补了一句。

　　叶流年翛然抬头，直盯着眼前的人：“金符是不是在观砚楼，可还难说。我那侄子入了天门派这么些年，都没有发现其中的关窍。”

　　“金符不在观砚楼，并不表示不在天门派，”那人转身又面向满池残叶，轻笑一声，“可笑，世人都只盯着那座闪耀却毫无用处的密室，白白丢了多少性命。”

　　恰如飞蛾扑火，一去不复返。

　　“你的意思是......这......”叶流年有些惊诧莫名，这一切原本只是推测，可为何听他的语气竟是这般确信，东西定在天门派？他终究只是试探着说道：“当年萧归云是否将金符留在了天门派，还未可知呢。”

　　那人却是许久没有开口，默了好一会儿才轻笑出声：“至少比留在江南萧家这些无稽之谈要靠谱些。”他轻吐了口气，接着道：“天门派现在还不能动，叶庄主最好别再得罪了他们。罗亦霄虽为人中庸古板了些，却也不是笨人。简亦修更是个心中有沟壑的，谋略出众，不可小觑。何况，叶庄主不要忘了，天门派还有一个避世的‘世外高人’呢......”

　　叶流年眼眸一亮，皱了皱眉，喃喃道：“李澈之......”

　　“另外，如今得到你那小块金符的人自然也不会仅仅满足于此，说不定他正在暗处偷偷窥视我们，就等着伺机而动呢。”那人微微扬起下颌，远眺着夜色沉沉的莲塘，几丝白发随风而舞，“所以，我们只能徐徐图之......”

　　叶流年深深吸了口气，忽而似想到什么，含笑望着那人道：“如此说来，百里谷主的无人谷不是也在危险之中吗？”

　　那人回过头来，嘴角上扬，笑意愈甚：“所以，我才更需要叶庄主这个伙伴啊。”

　　叶怀琤回天门派之前，他的母亲终究是被送到了洛城郊外的别庄养病。

　　叶流年的长子亲自布置安排了这一切，随行的丫鬟仆妇仆从浩浩荡荡地跟了好长一队，当然，更多的还是执剑提刀的守卫。

　　借口，还是一样的冠冕堂皇。

　　安顿好叶二夫人，叶怀琤的堂兄很通情达理地给了他们母子单独相处的机会。这当然需要得到叶庄主的首肯，他都不担心他会带母亲出逃——根本逃不掉的——又何必多忧心他再说些什么呢。
　　“娘，明天我就回天门派了。”叶怀琤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正试图用左手削一个梨。

　　“嗯，回去好，回天门派好，别待在这里......”叶二夫人靠在床头，有些虚弱地点点头。

　　叶怀琤的心猛地一抽，迅速抬头望了眼母亲，又低下头削着梨道：“娘在这里要好好的，琤儿有时间便回来看您。”

　　叶二夫人吃力地挥了挥手，苍白着脸皱紧了眉头，轻叹道：“琤儿在天门派就很好，无事便不要回来了......娘......娘会好好的......”

　　“娘亲，”叶怀琤偏过头望了眼门外，双眸沉痛地望着叶二夫人的眼睛，低声道：“娘亲可是怨孩儿将您一个人留在这里？都是孩儿无用！”

　　“不，不......”叶二夫人急切地摇着头便要起身，却换来一阵猛咳。

　　“娘亲！”叶怀琤慌忙坐到床上，拍着母亲的胸口替她顺气。

　　叶二夫人紧紧抓着儿子的手，仍旧摇着头道：“娘亲如何会怨琤儿？娘亲只有琤儿了......都是娘亲不好，拖累了你......我的琤儿这么乖，却不得不......”

　　叶怀琤望着母亲含泪的明眸、苍白的嘴唇，心中一阵绞痛，紧紧咬了咬嘴唇方忍住眼中的酸涩，哑声道：“娘亲，琤儿也只有您了......琤儿不该那么问的......娘亲您再等琤儿几年，到时我定要叶流年亲手毁了他的流云庄，如此我们便能在一起过安稳日子了。”

　　眼中的决绝与狠厉竟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手臂蓦然被抓紧，叶怀琤抬眼却见母亲正一脸急切与震惊地看着他。

　　“琤儿有这份心，娘亲很高兴。可你还这么小，如何能斗得过他？我只求你能平平安安的，万不要再有这种想法！”

　　“娘，”叶怀琤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吓坏了她，忍不住缓和了语气，柔声道，“您莫焦急，孩儿心里有数，不会轻举妄动，所以才要请娘亲再忍耐几年。只要有娘亲在，孩儿就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他不是不知道母亲曾有自裁的想法，为的是不再拖累他。只是他年岁还小，母亲多少心中不舍，他只怕自己长大了，却等来母亲的死讯。

　　因此，他只能潜移默化地利用她对自己的满腔慈母之心与一些值得期待的希望来让她回心转意。终有一日，那不会只是“值得期待”的希望，而会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

　　“娘亲也莫忘了，琤儿还有师父，还有师兄师弟妹们呢。”叶怀琤眨了眨眼，调皮的样子让他整个人都添了光彩。

　　叶二夫人轻叹一声：“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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