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甲子

　　七彩琉璃盏，传言范蠡督造王者之剑时所发现,在外经受烈火百炼，其内暗藏水晶阴柔之感，是天地阴阳造化的极致，据说此物之后被精雕细琢后制成首饰赠与西施。而这七彩琉璃盏则是另一个传言，传说中范蠡将此物献予赵王后，赵王并未原物辞还，而是将此物打造成了七彩琉璃盏，每逢朔月，日光照射，杯盏流光，映出七彩琉璃色，美不胜收。
　　顾澈略思考片刻，才慢慢地说：“沈英，依你所看，镇南王府中有何种物品能与此物交换？”
　　沈英略显惊讶：“这……”
　　看沈英脸色，多半此等内府之事，他也无所知晓。而顾澈所知，李沉安仓皇出逃根本就未带出什么宝物，要不然何至于狼狈至此。
　　顾澈思忖片刻，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你先去休息吧。”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顾澈往返走了两趟，犹豫了片刻，才从桌案之中拿出一块玉佩来。
　　顾家曾经是这乱世之中难得的书香门第，只是人丁日渐稀薄，到了顾澈这一代，只剩下了顾澈和其弟两个子嗣。
　　然而直到镇南王一道命令下达的那一刻开始，顾家的一切就都被磨平了。
　　顾澈永远忘不了那天。
　　原本顾澈正带着年幼的弟弟识字，抓着弟弟软软的手指一个一个对照着三字经上念着。仆从安静地为院子里的芍药浇水，流水冲击花叶的声音变得清晰可闻，而母亲一边微笑地看着他们读书一边一针一线地给弟弟做着衣裳，父亲在不远处的书房把玩古董。
　　原本只是在岁月之中，如同毫不起眼的，流砂中的微粒。最后却因为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而显得尤为珍贵和触不可及。
　　“镇南王下令，顾士甄欺上瞒下，贪污粮款，现命诛其三族，念顾家顾澈年少多识，素有雅名，特留一命，召为世子伴读。”
　　一家人仓皇抬头。
　　顾士甄是他不听祖训非要入仕为官的二伯……和顾家早已无半分干系了啊。
　　“公公，顾士甄……二房早已与大房分家了啊……”
　　父亲的声音惊讶凄苦，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原本跪在地上的顾澈被侍卫强行拉起，其他侍卫就干脆冲进家门，顾澈拼命的挣扎，却根本逃不开侍卫铁钳般的手掌，钢刀挥起又落下，温热的鲜血迸满的顾澈的身体的那一刻，他就停止了挣扎。
　　不，并不是停止挣扎，他只是感觉那一刻魂魄抽离了身体。僵硬到无法动弹。
　　他看见他父亲临死前的眼神，空洞茫然，带着泪水，看着他的时候又像是有沉重的担心和欣慰，最后张开的嘴巴似乎就是在说——活下去，活下去。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就已经停止了杀戮，侍卫终于放开顾澈，而在侍卫松手的那一瞬间，顾澈便全身脱力，摔倒在地。
　　他隐隐约约听到那宫人说：“若是有什么想要的，自己进去收拾一下便随咱家走吧。”
　　他想要的……他只想要家人。
　　但是他还是慢慢爬起身，趟过满庭院的尸体，游魂似的回到房间，
　　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拿些什么……
　　他看到书房桌案上的玉佩，想起不久前似乎父亲还把玩过它。
　　“这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等你立冠时送给你当立冠之礼。”父亲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可是人已经不在了……
　　顾澈握住那块玉佩，手指剧烈的颤抖，人生瞬间的急转直下，他以为大悲之后会痛哭，可是他才发觉，大悲之后是哭都哭不出来的无奈。
　　而如今，别人都尊称他一声镇南王世子，依然手握着这块玉佩，他隐约想起自己面对杀了自己全家却仍然能以一副施恩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等待他谢恩的镇南王的嘴脸时的屈辱，也想起自己面对那愚蠢的真正的镇南王世子时的无奈，也是在那时……自己陪真正的李沉安时所看的，不是《中庸》《孟子》，而是《帝王心计》吧。
　　如今这个取李沉安而代之的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不得不说，这算是是上天的恩赐。
　　因为，有了这个身份，他有更多的可能……活下来。
　　即使让他舍弃了自己珍视的姓名，冠上仇人之子的名字。
　　而现在恐怕连这个都要舍弃了。
　　顾澈看着手中的玉佩，玉色清透，洁白莹润，雕工细腻。
　　但即使如此恐怕也换不来一个七彩琉璃盏。
　　不过……
　　顾澈轻轻抚摸玉佩的底端，有一个几乎感受不到的凹陷——“刘子分”。
　　这世上即使有钱也难求一物的玉雕大师。
　　紧接着，便是这聚贤会的阴暗之处，交换会。
　　交换会的开始是大家心照不宣的，马车被毁的顾澈静静坐在一隅，低头品着云雾茶，顶着不同人投来的不同的异样目光。
　　马车被毁，这在聚贤会上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然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之后当事人却毫无所动，大家不禁纷纷猜测大概是拿不出胜过原来的行头，才假装镇定罢了。
　　……其实猜的也八九不离十了。
　　顾澈此行，本来是万众瞩目，甚至让某些势力提心吊胆的事，可是这一行下来，顾澈先是攻擂之时无所为，接着在桃林会上收了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再紧接着马车被毁。这一切都让众人笃定顾澈定然不是什么有才之人，可以直接排除在对手名单之外。因此态度也不免轻蔑。
　　而相对应的，顾澈此行的处处碰壁，更衬出了另一人的风头正劲，得意洋洋。
　　济南王。
　　就在不久之前，顾澈还曾派遣兵马将济南王军队牢牢防守在襄阳城之外。
　　众人本以为在这场聚贤会上，两人也会拼个你死我活，可没想到济南王连获几名良臣名将，顾澈却只看中一无所知的傻小子。
　　济南王和顾澈来时的阵势不分伯仲，如今顾澈马车被毁，济南王自然趾高气昂。
　　如今两个人的位置遥遥相对，也是一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一个没落萧条，安然独坐。
　　不多时众人围坐的场地中间，灯火熄灭，嘈杂声响也顿时归于平静。
　　顾澈也终于肯放下茶杯，将目光移到拍卖场的中央。
　　灯火再一次亮起，这次出现在顾澈眼前的不只是那个空荡荡的台子，而是一个穿着宫装女人，和一个困在栅栏有碗口粗的笼子里的女人。
　　黑暗中众人并没有太多惊讶，似乎些许的疑问只是针对于笼中女人的身份。
　　只有顾澈的手，微微握紧。
　　接着是那个宫装女子先是做了礼，接着开口脆生生地说道：“这第一个货品便是这女子了，她是先朝的皇帝宠姬，姿容绝艳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她必然知道不少东西。至于是否能把这些东西逼出来，那就要看各位的本事了。”
　　顾澈恍然间想起了陈潇，身为雍王的下属，被襄阳太守锁在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日□□问，若不是有那种假死的药丸，定然必死无疑。
　　恍惚间叫价已经开始，最终成交的价格也并不高，毕竟能否问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是个未知数。
　　紧接着便是各色物品，续命的丹药，精良的弓弩，越是乱世中人，越是怕死不是吗？
　　顾澈漫不经心地看着济南王要价越来越高，风头也是越发的高，无意间一个对视，一个冷哼，一个微弯唇角。
　　漫长的拍卖会终于快走到了最后，那个宫装女子盈盈一拜：“最后这个货品，无关乱世，只关风雅。传说是春秋时期，赵王所制的七彩琉璃盏。”宫装女子打开放在琉璃盏外的盒子，灯光一照，七彩琉璃色，迷乱人眼。
　　“此物的主人只愿意以物换物，只有能拿出此物主人看中的物品才算中标。”
　　在场之人都被此物晃花了眼睛，仔细思忖却发现实在无甚大用，况且若是主人不愿意换，又实在有负风雅的名声，只得纷纷收回垂涎的神色，安然坐回位置，济南王恐怕也是如此，眯了眼靠回椅背。
　　似乎只有顾澈，拿出那块玉佩，递给沈英：“拿去换了。”
　　这不大的声音在去安静的几乎连针落地都清晰可闻的会场中无异于一道惊雷。
　　众人纷纷看向一隅之处的顾澈。
　　济南王似乎也反应过来，连忙命令身边的侍卫去拿了什么东西来。
　　是一片宋瓷。
　　宋瓷之珍贵有目共睹，众人看着顾澈拿出的玉佩，羊脂白玉虽为上品，但远不及宋瓷稀有，大概这唯一对阵的一局，也定然是顾澈败落。
　　沈英脸上隐约有丝焦虑，看了眼顾澈。
　　顾澈淡定地看着场内，一摆手 ：“无妨。”
　　两样物品被传入后厅，交给琉璃盏的主人鉴赏。
　　短暂的寂静被拉长成折磨，顾澈其实根本不知道，如果他输了，他没有拿到琉璃盏，他又该如何？
　　他总是被逼着，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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