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甲子

　　陈潇带着那个穿着黑衣带着帷帽的掩住面容女子进来的时候，另一个同样打扮的男子正站在顾澈的身后。
　　那个女子掀开帷帽向顾澈盈盈一拜：“琉璃见过世子。”
　　顾澈看着对方，尤其是那双眼睛，漆黑剔透如同她的名字，琉璃。
　　她依然很美，即使是身为棋子，身不由己，又见识了整整八个月的炮火连绵，尔虞我诈。
　　她就是程雪色，那个被迫改了名字，又成为别人棋子的乐姬。
　　早在那个香包出现之前，琉璃就曾找过他。
　　就在她侍读的书房，给江飒端了一杯有泻叶的茶之后。
　　她跪在地上，说：“世子，小女乃是乐户贱籍，本名琉璃，三月前方改名叫程雪色。”
　　顾澈默默转动着手中的茶杯，问了句，为何。
　　“良禽择木而栖。程远心胸狭隘，必败。”
　　“你能帮我做什么？”
　　“世子想要什么？”
　　“程远的笔迹，身上有无胎记，饮食，和他的消息。”
　　“是。”
　　顾澈收回思绪，向身后全身漆黑之人示意，那人应诺，转回后堂，不多时，穿着一件淡青色长袍出来，对顾澈拱手，下拜，品茶，翻开书桌上文案，皱眉，每个动作都和程远几乎一模一样。
　　最后他抬起头，对琉璃温言道：“女儿。”
　　琉璃打量了许久，最后露出微笑，嘴角甚至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世子手下果然能人辈出。不过是琉璃给了世子一些程远的日常习惯，世子也只是派了一个人到琉璃身边当婢女而已。就能在短短八个月内，模仿程远，如此……真假难辨。”
　　琉璃说这话的时候正细细地看着对方那对雌雄双眼，眉间的褶皱，每个细节都足够熟悉，熟悉到她咬牙切齿。
　　“程远这些日如何？”
　　“如往。”
　　“既然如此，陈潇，拿这个东西去把程远诱出来。”顾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夹在书本之间的，一个二指宽的纸条，微笑着把东西递给陈潇，“然后……杀了他吧。”
　　陈潇应诺。
　　“还有……琉璃，这事平息后你有何打算？”待陈潇领命，顾澈回头看着琉璃，神情温和，“在福建城中，我自然可以护你安全。”
　　琉璃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后敛下长长的睫毛，俯身道：“多谢世子，琉璃不敢当……琉璃只想回到老家。”
　　“……既然如此，我自然也不会逼你，到时我自然会让陈潇送你安全回去。不必担心。”顾澈听了之后似乎有些意外，但他顿了下，这般回答。
　　琉璃福身，应了声谢，常常的敛起的睫毛上犹挂着三分泪珠晶莹。
　　就算是陈潇，也不免有些看呆了。
　　顾澈看了一眼之后，第一个反应却是……我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把她留下……江飒尚未娶亲……
　　……等等，思路有点不对啊。
　　但还是在这种思路的引导下，顾澈吩咐江飒将琉璃带回房间休息。
　　江飒似乎还被刚才所见的事实震得说不出话，和琉璃并肩走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问道：“程……呃，不，琉璃小姐。你不是程远的女儿，那你……”
　　琉璃听了这话，苍白的脸颊上勾出个笑：“江先生不会想知道的。”
　　江飒挠了挠头，才说：“没关系的。”
　　琉璃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方展颜道：“若是江先生想知道，琉璃也不会有所隐瞒。”
　　她是个贱籍女子，也是个琴师，她一直以为到程府弹琴也只是她人生中的一件小事而已，可惜，那只是她以为。
　　她和平时一样默默地低头弹琴，对周遭灼热的的视线置之不理。今天的目光却有些与众不同。
　　因为那个人的要求，没有像往常其他人一样，有人让她做妾，而是，做女儿。
　　她穿上那层层叠叠，艳丽无双的织锦衣裙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惊喜，反而更多的是，恐慌。
　　没有什么贵族，愿意收一个贱籍女子做女儿，即使这个人姿色倾城倾国。更何况，她自以为，也不是什么绝色佳人。
　　当她看到她日后名义上的，父亲的时候，甚至内心是有些瑟缩的，那双雌雄眼睛，仿佛是一条冰凉的毒蛇，顺着视线，在她身上慢慢游走，最后缠绕上她的脖子，吐着芯子，随时会咬她一口。
　　“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名字就叫雪色吧。”
　　程雪色，自此她丢掉了自己的名字。就这么随意的，在对面人的一句话里。丢掉了和她相伴十五年的东西。
　　她时时留心，步步注意，生怕一步行差踏错，她面前的用来遮挡的一片锦绣就会掉落，露出背后的人间炼狱。
　　这乱世，她还是知道的，镇南王死后，势力大的分成了三部分，沈英为首的，等待世子归来的镇南王旧臣，和她名义上的父亲，程远，李由盛，这些反叛的臣子。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出现在这里，直到一天程远当着众人的面叫她：“女儿，那镇南王世子终于回来了，你也早已及笄，不妨和为父走一趟。”
　　大家都看到程远满脸慈爱的样子，她却想起前天晚上，夜色冰凉，她跪在程远面前，一句一句听着程远吩咐的模样。
　　“我从乐府中救你出来，自然是有事要你去做。我听说你在乐府中也算是聪明伶俐，这么多年想纳你为妾的人不少，你现在却还站在我眼前，想必是有些手段的。”
　　“听说沈英刚刚接回了世子，我要带你去和他结亲。只要你能让他为你着迷，能得到了什么消息，自然有些好处的。”
　　于是他们约定，若有什么情报，她便将它装入食盒的糕点里，然后做出父慈女孝之态送给程远。
　　她默默应允，也只能应允。
　　她不知道那个世子是什么模样，在她的脑海里早已树立了无数个形象。但几乎都是膘肥体壮，或是骨瘦如柴的。
　　但，没想到是这样的。
　　温润雅致，满腹清华。
　　当对方那双总是带着温润微笑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甚至心中漏跳了一拍。但随后，她马上做出害羞的模样，福了福身。
　　看人是乐府女子的绝学，她们往往能从别人身上看出，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这一次也不例外。
　　她想活命。必须在李沉安和程远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而她的平衡，不知不觉地，偏向了李沉安。
　　她需要两个方面的秘密，来保全自己的性命。
　　她故作好奇，拿出养在深闺的做派，然后被请回房间休息，她在房里默默等到夜色深沉，程远才来找他。
　　“这世子必然不是真的。”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程远便得出这样的结论，嘴角隐约的挂着快意，“没准只是沈英的傀儡而已，雪色，若是你发现了他不是世子的证据，便告诉我。”
　　她福身，轻轻应了声是。
　　她在这里住了有一星期左右，沈英的忠心耿耿，赵靖然的左右犹疑，江飒的自然率性，她都看在眼里。
　　她默默观察着李沉安，在她的眼中镇南王世子不应该这种模样，即使他真的做的很好，但那种李沉安给她的隐约的违和感，却挥之不去，她却说不出，到底违和在那里。
　　然后，他们在花园相遇。
　　大家闺秀的女子自然不会主动开口的，她挂着标准的柔美笑容，挺直身体，默默地走在李沉安身边，一举一动都好像被绳墨量过那么标准。
　　然后她念了首诗，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然后抬头看着对方。
　　她知道自己很美，也知道怎么利用这点。于是她在乐府多年，不是最美的，但是总是能让最多的人倾倒。
　　可是，她失手了，她看见对方的眼神有些恍惚，却不是为了她的笑靥，他就好像想起了什么。然后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匆匆离去。
　　然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再然后，她被召进书房。
　　她才明白，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
　　李沉安并不养尊处优。
　　他知道每一本书放在哪个位置，他知道如何研磨才能更快些，甚至知道，每种书籍怎么保护。
　　她觉得自己只是李沉安书房里一个漂亮摆设，可有可无。
　　江飒为李沉安整理好应该处理的公文，而她就只能面带微笑的静静站着，为李沉安磨墨，泡茶，再无其他。
　　她只是默默地看着李沉安，默默地在心中画了个叉，这位李沉安不是世子，再明白不过。可是他也是毫无疑问的，现在的掌权者。他是不是真正的李沉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让她活下来。
　　程远很忙，忙着联系、麻痹李由盛，忙着表面投靠李沉安，暗着却想拿到他的把柄。
　　她是他名义上的女儿，可以接触一些其他人接触不到的阴私，但程远却并不信她，比如他从来不会吃任何她做的东西。其实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程远向来不相信任何人，他只相信他自己。
　　琉璃的信息多半是从程远的儿子手中拿到的。
　　虎父无犬子，这句话就是打在程远和他儿子程茗脸上的一巴掌，声音又脆又响。
　　程茗好色，但是不敢动她，因为她注定是被精致装扮好，送给李沉安的礼物。迫于程远，程茗只能用那种粘腻的，令人恶心的眼神朝他看过来。程茗总是喜欢拿着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来夸夸其谈，为了讨好女人，琉璃甚至觉得他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其实也没错。
　　程茗总是高谈阔论，凭借着他从程远书房里看来得一点点东西。
　　“李沉安是什么东西。父亲早已联合李由盛李大人动手做了他。到时候，你早晚是我的人。”
　　“呸！我刚才偷听到父亲和李由盛他们谈话，说是利用你去套李沉安的消息。李沉安那小子做了干脆，有什么消息。”
　　程远总是不吝以最麻烦的方式，只为了取得最大的利益。
　　他和李由盛互有龌龊，但是为了杀掉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暂时联手又有什么呢。然后程远带着一个不值钱的女儿，试探李沉安。
　　将军对垒总是需要理由的。沈英拥有李沉安，收复失地，名正言顺。程远和李由盛本来就是叛乱之臣，若是想先行动手，必为人所唾弃，所以他们需要理由。
　　而她就是钓出这个理由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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