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在甲子

　　一个人低着头匆匆从顾澈身边走过，猛地一转头，却撞在了顾澈身上。
　　顾澈被撞得后退了两步，然后抬头看向那个仆人打扮的人。
　　那人神色惶急，低着头连忙道歉：“世子……抱歉……”
　　顾澈眯起了眼睛，似乎是想看清这个人的相貌，那人歪了歪头，然后将脸躲在树木的阴影里，不说话了。
　　然后顾澈慢慢地点头，挥手道：“无事。”
　　那人才长吁一口气，匆匆离开。
　　顾澈转头看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然后攥紧了那人刚才一瞬间中塞给他的东西。
　　昏黄的房间里，纸条慢慢展开，顾澈先看了眼上面的落款——襄阳。
　　“不论你用什么手段，收服程远，然后把他带到襄阳城来。”顾澈看着这张没什么实际内容的密函，眉梢扬了扬。
　　这封密函可是千里迢迢从襄阳送来的，多写几个字也不枉送信人来此一趟啊。
　　不过……
　　顾澈翻转着这封薄薄的信纸，默默思忖，说到底，这程远若论起来只能算是是势力稍大，但跟各位诸侯王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而除了这些，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就连襄阳太守也如此趋之若鹜呢……
　　顾澈一边看着这封密函在火舌上慢慢燃烧殆尽的灰烬，隐约想起今天白天发生的事。
　　晨曦的微光照进窗格，天色还未大亮之时，顾澈便换上织锦的衣袍，在江飒的陪同下来到了书房。
　　程雪色还是那副模样，乖巧地出现在书房门口等待着顾澈。
　　顾澈向她微微点头示意，程雪色颔首低眉，露出个微笑。
　　如同往常一样，程雪色为顾澈磨墨，只是在顾澈下笔时，程雪色忽然轻声说：“世子，父亲想拜访世子。”
　　顾澈的手并未停下，只是说：“今天下午便可。”
　　程雪色欠了个身。
　　对于程远的这次拜访顾澈曾有很多设想，只是没想到程远只是邀请他品鉴玉器而已。
　　“世子曾在聚贤会上用一枚刘子分孤品玉器换了七彩琉璃盏。风雅之名早已传遍。想必对玉器多有钻研。远前两日偶得两件玉器，烦请世子鉴赏一二。”
　　那是一件玉观音和一件玉佛。放进垫上丝绸的檀木盒子，并排躺在桌案上。
　　顾澈将其拿在手中，入手温润冰凉，玉色剔透，刻线流畅，上品无疑。
　　“皆为上品。”顾澈简单给了个评价。
　　“这玉佩本是一对的，后来不知怎么流落分开，前几日意外之中才拿到这玉观音。想来也是缘分，臣本是粗鄙之人，对玉器并无多大造诣，知晓世子喜欢玉器，不如借花献佛，将这对玉佩献与世子。”
　　男配观音女带佛。
　　这催促之意恐怕是再明显不过了。
　　“令千金蕙质兰心，才貌双全。沉安自会考虑的。”
　　顾澈温然回应。
　　程远是聪明之人，而顾澈也不是傻子，程远只字不提归降投诚，却急着嫁假女儿过来，无非是想借他的兵力先灭李由盛，然而他，在程远眼中自然不值一提。
　　毕竟，他原本在所有人眼中的形象就是一事无成。
　　顾澈拿着玉观音默默端详了片刻，忽然笑了，听说李由盛也有不少女儿，不是吗？
　　李由盛的小女儿名字叫李月涵，年仅十三岁，天真烂漫，善女红，尤善苏绣，每每绣成一物必在后面落款，月涵二字。
　　不久一个署名月涵的鸳鸯绣包就出现在了顾澈桌子上。
　　只不过程远和程雪色都没亲眼看到过，他们只是听到了些传言而已，但是传言这东西往往都是三人成虎，如同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有的时候侍女是这个世界是最多嘴的生物，她们闲暇时的交谈也多半和一些府中一些不可见人之事有关。
　　“程小姐注定是当家主母的人了，你做事还不小心点。”
　　“杜鹃姐姐，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前几日素娟在收拾世子的卧房，看到了一个极精致的香囊。绣的是鸳鸯戏水，别提多漂亮了。”
　　“难道不是程小姐绣的？”
　　“哪有啊，底下的落款清清楚楚，月涵两个字呢。”
　　“月涵？”
　　“我听说啊，李由盛大人就有一个女儿叫月涵的。势力也不小，不逊于程大人呢。”
　　“这么说，世子还有可能是和那个李小姐成亲喽。”
　　“那当然了，听说李小姐不仅年纪比程小姐小，美貌也绝不在程小姐之下呢。”
　　程远听闻此事的时候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扶着他的程雪色看到他偷偷握碎了一个茶杯。
　　如果说这些事都可以理解成空虚来风，心计颇深的程远还能耐得住按兵不动的话，李由盛派来的兵力，就不能再让他这般谈笑自若了。
　　李由盛十万大军压境，边境城连续失守，程远的手剧烈的抖起来。
　　程远的最后一次对顾澈的试探是在李由盛的兵力到达之后，程雪色扶着仿佛老了十岁的程远向顾澈求救。
　　顾澈微笑着说：“前几日那对玉佩被失手打碎了，还望原谅。”
　　那对少见的雌雄眼霍然睁大，上下的牙齿，狠狠地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你和李由盛结盟了？”
　　面对这般疑问顾澈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摊手道：“您再不回去，恐怕领地难保。”
　　程远带着程雪色离开了镇南王别院，全力反扑李由盛，顾澈却并没有选择这个机会插上一脚，他只是每天看着源源不断的前线的战报，喝着他的云雾茶。
　　己未年五月三日：由盛选兵六万人，称十五万，令陈科将前军，进兵击远。远不及防，死伤过半。
　　己未年五月十七日：远归营，是夜，袭盛右翼，盛早备，不克。
　　己未年六月十九日：复攻，适天降大风，遂以为计，借火攻袭，斩首无算，盛气夺。
　　己未年七月六日：盛益兵击远，败。
　　己未年八月二十日：盛整兵，连克远军，士气大发。
　　己未年九月三十日：两军之间，似有讹言，科功高盖主，有将代之意。
　　己未年十月五日：盛鞭科数十，皮肉皆绽，众不胜唏嘘，不免有怜科之意。
　　己未年十月十三日：盛将为科请，盛大怒，科困囹圄。
　　己未年十月十五日：科出奔。
　　己未年十月十六日：科奔程远，远倒履相迎。科献计。
　　己未年十一月九日：远增兵夜袭，烧盛粮。
　　己未年十二月：远军攻袭，围盛军数日，轸灭盛全军。
　　直到他收到了消息，程远杀了李由盛，全族男为奴，女为娼之时他才放下自己的茶杯。看着颇有些忧心忡忡的赵靖然发了个呵欠。
　　“世子，我们早该在程远全力攻打李由盛的时候动手的，虽然现在程远刚刚和李由盛作战完毕，气势略有所伤，但是程远刚刚攻克李由盛，士气高涨，风头正劲，恐怕实力已经大大超过我们了！”
　　而且……赵靖然没说的是，这时候我们竟然还没有战备，这不是给了程远一鼓作气的机会吗？
　　更可况，正统的镇南王世子的势力，也并不强，前几日沈将军故意透露消息给李由盛镇南王世子兵弱，才让李由盛趁着程远在顾澈这里的时候冒险出兵，而这消息也的确是有几分属实的，不然如何骗的过李由盛那老贼。
　　程远如今拿下了李由盛，自然也得到了他们的消息，没能趁乱在其中插上一脚，顺便拿下程远绝对是失误！
　　“说的有理。”顾澈看着满脸焦急的赵靖然，点点头，一脸诚恳。
　　赵靖然看着顾澈的反应被噎的无语。
　　“不过这些事先不谈，只是我还有其他事要问你。”顾澈低头，随手翻着书页。
　　赵靖然似乎是为顾澈的不急不忙心焦不已，迟疑了一下才回应道：“……世子请问。”
　　“若是沈英将军领军与程远对战不知有几分把握？”
　　“若是以前，大约有七分。”
　　“如今呢？”
　　“只有四分。”
　　“哦，也就是说沈将军马革裹尸的可能性很大？”
　　赵靖然悚然一惊，他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位一脸温和笑意的世子，焦躁之情迅速褪去，冷汗却从脊背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
　　“臣……不知。”
　　顾澈再一次露出笑容，这次他看的是窗外的木槿，他说：“若我不是真正的世子，你又待如何？”
　　他张了张嘴，感觉那一瞬间，仿佛整个嗓子都哑掉了，冷汗密密匝匝地弄湿了宽大的官服，窗外的冷风吹进来，激的他整个人都是一抖。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恍惚间竟想起了他第一次看到顾澈是房间里摆着的那副棋盘。
　　黑白对峙，不知胜负，只是白子的前锋却被随手弃置一旁。
　　而沈英，就是那枚白子。
　　“你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来思考这件事情，我希望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顾澈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还有，这件事让别人知道会很麻烦，留下你的原因——不过是我觉得福建的人马比较习惯听你的调遣。”
　　赵靖然僵硬地俯下身子，应了声“是”。
　　“那便退下吧。”顾澈微微一笑，等到赵靖然离开，顾澈才默默然翻开战报的最后一页，是满满的空白，这场仗已经打了近八月之久，差不多，他也可以动手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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