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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立夏·离别
黑云压城城欲摧,阴阴暗暗的乌云压得人几乎喘不过起来。一眼望去,大有万马齐喑之势。看着似乎马上要来一场倾盆大雨,只是出乎人意料的是,只是淅淅沥沥地下着蒙蒙细雨。
世间诸事多出人意料,就如同平南王一家原本四人来长安。回去的,却只有三人。
就如同年满十八的徐昭,正值意气风发。年少轻狂地以为他与捧着到大的妹妹,可以在她出嫁之前永不分离。可以一切似乎事与愿违。
太子君尧,楚王君炎,并赫连璟之等一干人等奉皇上之命亲送平南王一家出城。人都道,平南王一家好大的架势。连出城都要皇子与御前镇殿大将军亲自相送。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皇帝强留下结义兄弟的女儿,到底还是心存愧疚。从前共享荣辱的兄弟誓言,似乎都已经随着岁月,变得讽刺起来。
徐玄一身淡绿色软烟罗,裙角缀着绣着月季的花纹样。策马站在随行队伍的最前面,眼睁睁地望着父母兄长带着家人回家乡去,只少了她。
平南王勒马看了徐玄一眼,她上前去,语带哽咽:“父王。”
平南王点点头,拍拍她的肩:“玄儿,记住为父昨夜跟你说得话。”
“女儿记住了!您,跟阿母一定要等女儿回来。”
平南王叹一声,再也不看她,调转马头,一声令下:“走!”
车队缓缓进发,徐昭一个人留在原地。雨中白色的披风显得他的身影格外清晰。众人看着他的举动,他却毫不在意。随意拉拉马缰,翻身下马。披风的袍底在风中翻扬,他本就眉目俊朗,这个动作叫他看起来格外潇洒。
他伸出手,唤道:“囡囡,过来!”
徐玄也翻身下马,任凭地上的软泥糊在裙角。三步并两步跑向徐昭,赫连璟之一瞬间甚至以为她就要这样离开了。
如同往常还在王府的旧时光一般,仿佛徐昭还是那个随着父亲去处理公务后回家的俆峻卿。他在院子门口对院里的妹妹伸开双臂。
徐玄向那时一样跑向他,却没有期许,没有了殷切,有的只是无措。徐昭紧紧搂住徐玄,像旧日一般搂着她转了一圈。
君炎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这才是亲兄妹血浓于水的羁绊。不像他与太子,他与阿五,带着算计与畏惧。那是真心的,自然地,甚至是理所应当的兄妹之间的黏腻。
徐昭拉开他与徐玄的距离,摸摸徐玄的发顶,红着眼眶凝噎:“囡囡,保重。”
徐玄一怔,眼泪就要滚落下来。她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笑道:“阿兄,保重!”
徐昭粲然一笑,快步走向马前,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徐玄目送着他扬起来的泥土,心中默默地哀叹。也许长大真的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不得不强颜欢笑,不得不做许多自己不喜欢却必须要做的事,不得不背起属于她的责任。无法推卸的,无法拒绝的,责任。
她忽然回想起及笄礼那日,她的女师对她语重心长的最后一次教导:“若薇,及笄之后,你就是大人了。是真真正正的平南王郡主,是徐氏一族的郡主。要带着家族的期许活下去,直到生老,直到病死。”这也许就是女师说的,长大。
回程的路上,徐玄落在队伍的最后。君炎没有唤她,没有管她,留了几个人护在她周围。
赫连璟之策马至她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只纸包递给她。她打开,内里赫然是几块被压得看不出样子的芙蓉糕。
“这是?”她问道。
“我怕你会哭。”只一句话就叫她心内的防线悄然崩塌,眼泪与委屈几乎决堤。
她看着赫连璟之,扬声道:“我不会哭。不过还是多谢将军的芙蓉糕。”她弯了唇角,笑靥如花。
徐玄回首望着长安,那一座宏伟壮观的城池。这是一座金丝笼,夺走了她的竹马,她的青葱,她的家人,她的故乡。
村头古树下青草叶上露水未凝干,晨雾里渡船唱着歌谣撑过小河湾。大兴宫层层楼阁,叠叠障障地看尽宫内宫外的悲欢。永巷内的人出不去,永巷外的人,进不来。
这是徐玄在大兴宫待得第一个月了,估摸着平南王该到江东了。她虽还是笑着玩着的模样,但总是望着南方的方向。她望着南方,有人望着她。一切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赫连璟之每日巡逻总会在下面望一眼,徐玄的惆怅,一目了然。
少女徐玄已经十五岁了,但她还是有许多不明白的事。带着少女的敏感与哀愁,她渐渐的明白了为什么有人说少女情怀总是诗了。她是这样,伽罗公主也是如此。两个人比邻而居,倒是欢欢乐乐,为这肃穆的皇宫添上一丝异彩。
但很多事总是事与愿违,就像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伍曜通。
伍曜通也会以为,这个自己牵挂了五年有余的人会带着娇憨与眼泪。扑进他的怀抱,像一只蝴蝶。但是,一切都错了。没有眼泪,没有拥抱,甚至没有想到的相遇。
“玄儿。”这两个字带着五年的牵挂与疼惜。
“曜通。”少女笑得开怀,不掺杂任何暧昧情愫。只是故友重逢,兄妹寒暄。
远处的金甲男子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将手中的糖人扔在地上,眼中的情感意味不明。耳边少女的那句“好想吃月和桥上张师傅捏的糖人”就如同一个被越吹越大的泡泡,升到高处“嘭”地一声破了。
大兴宫内,最尊贵的女人就是皇后元氏。这个带着鲜卑血统的女子。这三宫六院,却没有七十二妃。大兴皇帝君北舜,只有这一个皇后,这一个妻子,这一个女人。徐玄以为,这个女子身上该充满北方异族的剽悍与泼辣。
可出乎意料的,这个女人是温良的。一直如慈母般的照料她与阿五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她一直以为,自己的阿母该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子了。但这个皇后,虽然岁月不曾薄待于她,但是她从未刻薄过岁月。她有独宠她的丈夫,有聪明的儿子,还有可爱的女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几乎该有的,她全部都有。
“若薇。”
就像此刻,她会亲昵地叫着她的小字。这个是阿母不曾有的。
“嗳。”她答应着,放下手中的绣花棚子。
“当真是南方的女儿,看你平日带着阿五一块淘气,手却巧得很。本宫绣错的针你都帮本宫绣好了。”元皇后笑道。
徐玄乖巧:“是娘娘的绣工巧,错也错的精巧。要不任凭若薇怎么做,都改不回来了。”
这一番话自然哄得元氏心花怒放,聪明乖巧的女儿谁都喜欢。凭她是皇后也一样。
说话间,太子妃元氏带着楚王妃阴氏前来请安。太子妃穿着金黄色绣着凤凰的云烟衫逶迤拖地黄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手挽着碧霞罗牡丹薄雾纱。云髻峨峨,戴着五凤朝阳挂珠钗,脸蛋娇媚如月,一看便是雍容贵气又带着点娇气的女子。
反观楚王妃,只一袭淡蓝色的平罗裙,长及曳地,无一朵花纹。只袖口,用品红色的丝线绣了几株挺立的夹竹桃,乳白色的丝涤束腰,并无过多装饰。
皇后对着二人微微颔首,但从皇后的眼神中似乎可以看出来,对楚王妃阴氏略满意些。太子妃元氏是皇后的内侄女,这个落差倒是叫徐玄有些惊奇。
伽罗公主对徐玄使了个眼色,便从皇后怀中跳出来。“母后,女儿与若薇姐姐不打扰您与嫂嫂们说话了,先告退了。”
徐玄站起身来行了个礼,皇后挥手:“就知道你是个坐不住的。也罢,你俩玩儿去吧。”
两个人答应着出门去了。在门口还能听见内里太子妃娇柔的声音“母后,儿臣·······”
两人牵着手一路出来,伽罗便有些不悦:“我就知元妃嫂嫂一来,必然要惹得母后不痛快了。”
“阿五何出此言呢?”徐玄讶异。
“姐姐不知,元妃嫂嫂为人爱奢侈,又不讨太子哥哥欢喜。太子哥哥小妾一大堆,身上的脂粉气儿经常惹得母后大发雷霆。每次元妃嫂嫂一来请安,必然要和母妃抱怨。久而久之,自然惹得母后不快了。”
徐玄心下也恻然,想必元妃在家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心无多少城府。奈何不讨夫君喜爱,受些委屈闲气也是该得的。江东世家的小家碧玉也多是如此。
“若薇姐姐,在你们江东,若是夫妻感情不和可怎么办呢?也是夫君纳妾吗?”阿五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恐惧,想是在为日后出嫁的事悬心。
徐玄道:“在江东,若是夫妻双方感情不和,也可以和离。”虽说江东民风内敛些,但在某些方面可是相当开放的。
“和离?”
“对呀。”徐玄笑着回忆:“我父王就曾经断过这样一场官司呢。我父王手下有一个副将,与他成婚之时,他妻子心有所属。婚后二人感情总是不顺,经常磕磕碰碰的,甚至于大打出手。”
阿五惊叹:“哎呀,那可如何是好呢?”想是她听得入神,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那副将因着家里的事,连差事也做不好。我兄长不明所以,斥责了他一顿。他就更是懊恼了,以至于流连画舫酒馆,就是不回家。他妻子也是愁容满面的。一次我见了她妻子,看她憔悴不堪,于是问道:阿姊,你怎么这般憔悴?
她妻子起初顾虑我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扭捏着不肯说。后来再三逼问,才告诉我实情。那女子也是世家小姐,对身份也多有顾忌。我回去告诉了父王,父王就断了他俩和离。”
阿五道:“那世家女子闹出这样的事,可不是要成为别人家的笑柄了么?”
徐玄摇头:“才不是呢,江东世家多选择联姻。大多数女儿婚姻不幸,都是父母之命。这个案子一出,许多联姻的世家的年轻小夫妻,都纷纷与对方和离寻觅自己的幸福去了。说来也巧,那副将与妻子和离后,关系反倒融洽了起来。”
阿五到底年轻心性简单,真心替二人高兴起来:“这副将与这个阿姊从此各自寻求自己的良人,倒也真是善哉啊。”
徐玄笑着去摸阿五的头,心中却暗叹:江东世家盘根错节,大多自命清高,顽固不化。纵使江东民风开放,也不能阻止这世家想要联姻巩固地位之事发生。父王为了阻止世家势力过大,才作此计策,从内里逼他们分崩离析以防作乱之事发生。如此讨巧的政治手段,在她们这些小女孩眼中,自然是功德一件了。
阿五挽着徐玄的手:“姐姐,我幼时听二哥说过,你们南方女子大多钟灵毓秀。想必故事里的那位姐姐也是个极好的女子。”
徐玄笑:“是个极好极好的女子。”
只是结局并没有如她讲得这般美好,那位阿姊后来找寻她从前的意中人。怎奈那位意中人却抑郁而亡。阿姊伤心,却无法再去回头找副将。可见世家联姻对人的坑害。
她侧目去看阿五,阿五还沉浸在故事的美满中不能自拔。她心中一片柔软,给阿五一个好的结局,也是好的。
“阿五妹妹。”身后传来元妃的声音。元妃与阴妃不知什么时候从皇后处绕出来了。
阿五与徐玄与她们互相见礼之后。元妃亲热地拉着阿五的手与她道长道短,无端端地将徐玄晾在一边。徐玄哪里受过这样的冷遇,这番下来不由得心里有些酸楚。
阴妃上前:“早都听我们殿下说起风华妹妹了。只恨今日才相见。”她带着温润的笑意,叫人的心头拂过一阵清风般舒适。
“娘娘折煞风华了。”徐玄谦逊。
阴妃道:“哪里是折煞呢,风华妹妹不必跟我这般客气。妹妹与殿下是结拜兄妹,姐姐也算是嫂嫂了。妹妹不嫌弃,尽管常常来楚王府里找姐姐说说话儿。”
她拍拍徐玄的手背安抚,徐玄方才心头的不适也散去许多,心中也无端地对这个阴妃喜爱起来。元妃头脑简单,自己好好的与她计较找不自在做什么。想着想着,也不由得为自己感到可笑起来。
阴妃拉着徐玄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儿,她与平南王妃同出兰陵,也有些亲戚关系。这般比较下来,徐玄的心更加倾向阴妃了。
一旁的太子妃看阴妃与徐玄相谈甚欢,不由得恨恨,对伽罗公主也不禁口不择言起来:“偏就有些人就是南蛮狐媚,天生就是一副狐狸精样儿。呸!在母后跟前做好儿还不算,跟谁都要奴颜婢骨一番!”
阿五纵然年少,也知元氏指得谁。太子姬妾多是南方女子,元妃在阿五跟前骂的这般不堪入耳,叫她不由得有些不耐起来。暗暗提醒道:“母后门前,嫂嫂慎言。”
谁知这不劝还好,一劝元妃骂得更起劲儿了。而阴妃与徐玄跟她们相隔不过十步之遥,骂声听得一清二楚。
阴妃眼中渐渐泛起水光,徐玄察觉到不对。她遥遥与阿五交换了个眼神儿,笑着拉着阴妃的手岔开话题:“姐姐方才说府里的小殿下什么来着,风华方才走神儿未听清。”
阴妃强笑,顺着她的话道:“我说灏儿·····”
“贱人!装什么装!”元妃忽的上前来撕扯阴妃的袖子。阴妃始料未及被元妃推到在地。
阿五哪里见过这个场景,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徐玄反应过来,上前去拉二人。
元妃鲜卑族出生,骨子里就有一股蛮劲在,瘦瘦弱弱的阴妃哪里是元妃的对手。三下两下就叫元妃扯乱了发髻。徐玄虽是习武之人,只能护着阴妃不叫她挨元妃的打,也不敢真用劲推元妃。
推推搡搡间,司徒青裁和赫连璟之各带着人来了。见这个场面都不知所措。两边都是主子内眷,不敢伤谁,更加不敢拉谁。
“胡闹!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皇后威严含怒的声音响起来。
“哗!”一声,徐玄护着阴妃,正好叫元妃扯破了裙裾。
阿五大叫:“姐姐!”
徐玄正好抓住元妃的手,她微眯双眼,有些薄怒:“娘娘,皇后娘娘来了!”
“母后!”元妃愣愣。
“反了!你们都反了!”皇后上前抓着元妃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徐玄扶起阴妃,见阴妃哭得梨花带雨,散乱着一头青丝,好不可怜。她心下怜惜,用袖子替她拭泪:“阴妃姐姐,别哭了。”
皇后见这情景,哪里还能不明白?定是自己这个刁蛮侄女又生事了。她见小女儿阿五也眼中带泪,吓得瑟瑟发抖。此刻却无法安慰女儿,只对徐玄道:“若薇,难为你了!”
对几人道:“元妃、阴妃,你们二人随本宫进来!阿五,你随着若薇回宫去。”又对着一旁的近侍道:“去把太子和楚王找来。”
见皇后走了,徐玄上前看阿五:“阿五。”
阿五一串泪珠滚下来,将头埋进徐玄怀中:“姐姐。”
徐玄轻轻拍着阿五的背安抚道:“不怕,不怕,与你无关。”
赫连璟之看见徐玄也是一身狼狈,扯破的裙角,想上前询问。怎料司徒青裁抢先一步凑上去:“郡主。”
徐玄此刻心在阿五身上,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摆摆手,随意道:“我无事。”
赫连璟之微微眯着眸子,心中有些难以解释的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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