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风华传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当赫连璟之提着酒坛来到“有凤来仪”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女子身穿一袭水色真丝素纹裙，外罩一件碧色流萤醉花纱衣，纱衣上织着淡淡的绿菊暗纹，翩翩的绿边半袖，松松叠叠堆在肘窝处。女子蹲在一抹蔷薇花圃间回眸一笑，不施粉黛而如朝霞映霞。眉如弯月，清眸流盼，叫人忍不住心生愉悦。

　　一双晶亮的眼眸毫无预警地撞入赫连璟之的黑眸，叫他忍不住呆了呆。

　　“赫连将军。”她失神地唤了一句。

　　“哟，璟之徒儿来了。难得若薇乖徒儿也在此，你们两个见过吧。”一个年迈清亮的声音插进来。

　　“师父，这是？”赫连璟之迟疑道。

　　这师父正是开国九老之一余少华。年迈不想理会京中纷纷扰扰，因此在长安城外搭建一处竹舍隐居。赫连璟之自小便跟着余少华习武，一身所学可以说皆出于余少华之手。

　　说道徐玄与余少华的渊源，那就更富有传奇色彩了。却说余老儿辞官四处游历，路经江东之地，本要去拜访老相识徐华源。怎奈叫人当成了吃饭不给钱的骗子，得亏碰上彼时贪玩的徐玄。

　　徐玄替他结了账，二人在平南王府相见，徐玄正偷偷跟着徐昭学徐家枪。余少华纳罕问了徐华源因由，徐华源对余少华说了徐家枪只传男不传女的传统。余少华与徐玄有缘，有见徐玄极有天赋，便收了她为徒。因而赫连璟之与徐玄互相不知对方也是常事。

　　徐玄嘟囔：“原来师父从前说得另一个根骨绝佳的徒儿是他啊。”

　　余少华道：“正是。璟之比你入门早，论起来你也应当叫璟之一声师兄的。”

　　说话间赫连璟之早已将手上的酒坛稳稳地放在石桌上了。余少华喜道：“璟之孝心可佳，竟跟若薇想到一处去了。”

　　赫连璟之回头一瞧，开着门的内室，桌案上正是一坛女儿红，与他这坛一模一样。

　　徐玄站起身，随意地拍拍裙角：“那正好，师父可以喝得久一些啦。”

　　余少华拍拍赫连璟之的肩：“璟之是个好的，他还知时常来看我老人家。”复又指着徐玄的鼻尖：“偏你这臭丫头没良心，每次都要我老头去江东寻你喝酒。”

　　徐玄挽着余少华的手臂，娇声道：“师父，您看，您在江东可喝了不少徒儿酿的桂花酿呢。在这儿可好了，您另一个徒儿来了，您记得他的好了。”

　　赫连璟之唇角微弯，一幅要笑不笑的模样。余少华作势要打她，她朝后退了两步。谁知余少华一拍脑门儿唤道：“素画！素画！老夫的烟袋找不见了！”素画是余少华收养的孤儿，余少华戎马一生，并未留下一男半女。因而认了素画为孙。

　　徐玄见自己被余少华戏耍了一番，也不着恼。正待抬脚，怎知裙子被蔷薇花的刺勾住。她不敢用力，生怕花刺将裙子划烂。但她的站姿又够不着裙边儿。

　　她瞧了瞧赫连璟之，计上心头。“赫连将军，你过来一下。”

　　赫连璟之依言走过去，徐玄指了指自己被蔷薇花刺勾住的裙边。赫连璟之了然，蹲下身去。他小心地将裙子的布料轻轻掀起，花枝弹回原处。徐玄看着他整齐的鬓角出了神。

　　“好了。”赫连璟之道。

　　徐玄恍然，回过神，赫连璟之已站在徐玄身旁。赫连璟之身材高大，立在她旁边竟为她挡去了大半日光。赫连璟之一拢暗红锦袍常服，脱去了平日厚重的金甲。玄纹云袖，腰间裹着一挑素色双股麒麟纹腰带，显得他腰身看起来细了不少。

　　“郡主？”赫连璟之试探地唤了一声。

　　徐玄抬头望向他，他的半边脸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她微眯起眼：“此刻不在宫中，你大可不必拘礼叫我‘郡主’。”

　　“好。”他吐出一个字来。两个人又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赫连璟之心中一直盘旋的问题，今日却了然了。那日宴席上，徐玄舞了一手好剑法，原道是师父余少华所教。难怪当日自己看她的路数有些熟悉感。

　　两人在竹舍用了餐，席上素画端上来一盆青菜豆腐汤。余少华纳罕：“咦，怎么今日是青菜豆腐汤？”

　　素画道：“爷爷，若薇姑姑说，这是‘一行白鹭上青天’。”

　　“噗！”赫连璟之不过刚喝了一口，呛了一下。余少华更觉荒唐，他打趣：“若薇，不过是青菜豆腐，就敢叫‘一行白鹭上青天’，豆腐是白鹭，青菜就是青天不成？”

　　徐玄一脸理所当然：“那是自然！师父的破竹舍都敢叫‘有凤来仪’我的青菜豆腐汤怎么就不能叫‘一行白鹭上青天’了？”

　　余少华哈哈笑骂：“臭丫头，骗你的鬼理多得很。”

　　徐玄一笑，招手叫素画坐在跟前儿：“素画今日忙前忙后的置办了这一桌子菜，可真是辛苦了。”

　　素画笑笑，拉着徐玄问道：“姑姑的女儿红可在长安的桂香坊买的？”

　　“是啊。”徐玄道：“我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去买的。逼掌柜的把他珍藏品拿出来。他说世间仅有两瓶了。”徐玄为了逼真，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

　　“啊？那另一瓶？”

　　“另一瓶在这儿。”赫连璟之指指自己带来的那瓶女儿红。怪道自己去桂香坊的时候掌柜那如临大敌的样子，想必这姑娘也没少给掌柜的添恼。

　　余少华抚掌大笑：“你二人倒是有缘得紧。”素画也掩嘴轻笑，徐玄红了脸。赫连璟之轻咳一声，目光瞥向别处，定睛看去还是能看到微红的耳根。

　　四个人用了饭，徐玄帮着素画将碗筷收拾了，又挽起袖子提着木桶出来给院里的蔷薇花浇水。赫连璟之看着徐玄的背影，心中惊诧。他只以为这小郡主自幼娇生惯养，南方的女子本就生得娇弱。却不成想徐玄会主动放下身段做这些事来。

　　余少华看出赫连璟之心中所想，捋捋胡子：“若薇可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你以后就知道了。”

　　说话间，素画收拾完厨房，手上有些水。玩笑地往徐玄脸上弹。徐玄也不恼，笑嘻嘻地转过来作势挠素画的痒。素画给逗得哈哈大笑，左躲右闪的，但徐玄偏不叫她躲。

　　赫连璟之感叹：“倒是少见素画这么高兴的。”

　　素画一贯乖巧安然，沉默可亲。竹舍只她与余少华二人相伴，余少华又是老人家，难免有时话少。一来二去素画也变得内敛稳重了。

　　余少华点点头：“若薇喜欢素画，素画这丫头最高兴地便是我带她去江东找若薇了。这时候啊，峻卿和若薇都喜欢逗素画玩儿。”

　　只见徐玄一手往素画脸上弹水，一手在离素画后脑约摸一寸的地方不远不近地护着素画的头。赫连璟之心中莫名地对徐玄的好感多了几分。

　　夕阳西下，倦鸟还巢。天边的火烧云映着深红的日头显得格外地明艳。竹舍内，余少华拉着赫连璟之坐在竹几上说着家国大事。晚霞给赫连璟之整个人都镀上了柔和的金边儿。徐玄带着素画玩的不亦乐乎。两个少女嬉笑声传遍整个山谷。

　　隐隐看去，赫连璟之不时地看向徐玄的目光竟带了一丝温柔。

　　天色晚了，赫连璟之与徐玄向余少华告辞。两人在街上慢慢走着，都没有说话。街上小商贩都收了摊，少数的正在收拾。徐玄不知怎么的想起那日在馄饨摊子上来。

　　“赫连将军似乎很喜欢吃馄饨啊？”她有些调侃。

　　赫连璟之知道她所指何事，于是道：“还好。只是每日从军营里回来会路过。正巧会去吃。不过若是去查街，他们收了摊就吃不到了。”

　　徐玄这是第一次听赫连璟之说这么多话，只听见他认真地回答自己爱吃馄饨的理由，竟莫名地，有些可爱。

　　“哦~”她点点头：“其实啊，我倒是更喜欢吃芙蓉糕一些。小时候，我阿兄与我的一个玩伴总会买芙蓉糕给我吃。那时候········”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但意外地赫连璟之并不觉得烦躁，反倒觉得安然。两个人就这样相伴行了一路，路上行人渐少。他们散着步，走到别院后门。

　　“赫连将军，我到了。”

　　“嗯。”赫连璟之道。

　　徐玄挥挥手：“那我进去了。”

　　“好。”

　　他目送着那抹碧色的裙摆消失在门后，在原地站立良久，深吸一口气。这样的安逸静好，似乎自己很久都未感觉到了。

　　忽然门“吱呀”地一声打开，徐玄探出来一个头：“赫连将军”

　　“嗯。”

　　“我可不要叫你师兄！”说完门“碰”地一声关上。

　　赫连璟之一个人站在那里哭笑不得。门内的徐玄抚抚自己的胸口，暗骂自己。她本意欲叫他早些安置的，怎料一开口便成了这样一句话。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宮车过往频。

　　“若薇姐姐，可说好教我舞剑的，你可不许抵赖！”

　　“那是自然的。”

　　裙裾轻纱过处，一阵欢声笑语传来。原是伽罗公主与徐郡主两人结伴而行，两人手挽着手，娇声说笑。

　　一个浅色罗裙繆姿镶银丝边际，水芙色腰带曼佻腰际，着了一件紫罗兰色彩绘芙蓉拖尾拽地对襟收腰长裙。眉目如画，姝丽清绝，看上去年长些。

　　一个鹅黄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外罩品月玉兰锦绣百蝶穿花罩衣，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纤细袅娜，娇俏可人，看上去年纪小些。仔细看去，一双眼眸泛出淡淡的紫色来。

　　皇后元氏近来时常召平南王妃罗氏进宫，每次也必要捎带上徐玄。徐玄见皇后总是与罗氏说些家长里短，她便与伽罗公主玩儿到了一起。伽罗公主提起那日徐玄的剑舞来，非要跟着她学。她一开始也有些为难，但皇后含笑应允。于是便出现如今这一幕来。

　　“啊！”伽罗一拍脑门儿：“咱们没有剑啊。不如去校武场找赫连将军要一把。”

　　徐玄想想，就随着伽罗拉着她往校武场上去了。途中碰见音灵郡主。

　　音灵郡主唤住她们：“伽罗妹妹，你和徐妹妹这是要上哪儿去？”

　　伽罗公主笑道：“是音灵姐姐啊，今日竟难得你进宫来了。我正要跟若薇姐姐去校武场找赫连将军呢。”

　　“找赫连璟之？”君音灵疑惑。下意识地，徐玄听见君音灵唤赫连璟之的名字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伽罗道：“正是呢，若薇姐姐说了要教我练剑呢。音灵姐姐可要一起？”

　　君音灵道：“那我随你们一道吧。”说毕亲亲热热地上前挽住徐玄的手：“徐妹妹那日的剑舞确实叫音灵佩服得紧呢。我虽自小习武，剑术却是比你不过呢。”

　　徐玄心中暗道，这音灵郡主好生了得，这不是暗指自己别的地方不如她吗。她也没言语，微微一笑：“多谢音灵姐姐夸赞。”

　　远远地，还未到校武场，就听得场内“杀！杀！杀！”的声音传来。难道场内便是赫连璟之训练的虎贲军不成。想着想着她便好奇起来。

　　音灵郡主看着她有些急切的样子，开口道：“徐妹妹远在江东，怕是没见过咱们大兴的虎贲军吧。那虎贲军打起仗来，可夜夺十寨，攻城克敌绝无败绩呢。”

　　“确实不曾见过。”徐玄说得诚恳：“不过白马义倒是我帮着训练过的。”

　　君音灵一噎，谁不知白马义是与虎贲军齐名的骁勇善战的军队。徐玄本不想刻薄人，只是这音灵郡主，真当她江东没人了吗？

　　转过台阶，赫连璟之眼尖，早就看见她三人了。他上前作揖：“公主，郡主。”

　　伽罗制止：“免礼。赫连将军，若薇姐姐答应教我舞剑。可怜我那儿竟没有一把像样的兵器，所以倒要来寻一寻你，问你借把剑。”

　　赫连璟之不赞同地看向徐玄，徐玄下意识就开口：“阿五总缠着我教她。都闹得皇后娘娘那儿了，我也是没办法。”

　　君音灵见赫连璟之与徐玄二人忽然甚为熟稔的样子，不着痕迹地皱皱眉，插话道：“你那儿可有什么好剑没有，快为伽罗妹妹挑一把吧。”

　　“好！”赫连璟之转身在兵器架子上比了比，挑了一把略微小巧些的递给伽罗。伽罗欢喜地接过，拉着音灵陪自己看剑去了。

　　赫连璟之对徐玄道：“教公主可要注意些，不可毛躁伤着一星半点儿了。”

　　徐玄笑道：“你放心，我省得。”二人不过才认识几日，似乎早已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在里面。

　　“赫连大人。”

　　不知何时赫连雍禄也到这儿来了。赫连璟之拱手，沉声叫了一声：“父亲。”

　　伽罗等三人与赫连雍禄见了礼，都纷纷走开了。徐玄只觉得，赫连璟之对他父亲倒是恭敬地过分。

　　赫连雍禄见三人走远，对赫连璟之低声道：“有件事要叫你去做。”

　　“何事？”

　　“是与天丽有关的。”天丽是个迷。据说得到天丽，就是抓住了龙脉。这几年，皇帝一直派人寻找天丽，但都无功而返。平南王正是探查天丽的人之一。

　　赫连雍禄道：“平南王有一张物华卷，上头有与天丽有关的。你去盗了来。”

　　“什么？”赫连璟之瞪大眼：“您叫我去偷东西？”他自幼就被教导君子之道，切不可偷窃拾遗。如今·····

　　“可是楚王的意思？”赫连璟之问道。楚王君炎与赫连一家走得甚近。虽说君炎此人看似云淡风轻，不争不抢。实则心机深沉，多年来一直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赫连雍禄皱眉：“问那么多做什么，只管去就是了。”

　　“可是进王府偷窃叫人知道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父亲！”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徐玄巧笑嫣然的脸，语气也急了些。话还未完“啪”地一声响起，赫连璟之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却说徐玄三人刚走到台阶上，徐玄习武之人耳尖。听到这一声，错愕地回过头来。正好看见赫连璟之叫赫连雍禄打得头偏向一边。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怔在了原地。

　　“若薇姐姐，你怎么了。怎么不走了？”伽罗奇怪地去拉她。

　　“没什么。”徐玄回头对伽罗笑笑：“走吧阿五。”她若无其事地随着她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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