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风华传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
　　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这段旅途注定不会一帆风顺。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两个人两颗心渐渐靠拢，似乎这充满未知风险的旅途并没有那么坏。长安已渐渐远去，在徐玄的心里，长安的一切，都可以暂时放下。

　　二人一大早便起身赶路，赶到正午，便到了株州地界。

　　“听说株州是个好地方，咱们今儿可能吃一顿好的了！”徐玄实在是吃够了一路来的简易饭菜了。

　　赫连璟之失笑，眼带笑意：“咱们可是来办正事儿的，到你这儿就成了游山玩水了。”赫连璟之已经会和徐玄打趣揶揄了，这是在长安的他不曾有的。

　　徐玄自然是发现了这一点，她心中暗喜，又痒痒的，说不上来。赫连璟之很少笑，在长安的赫连璟之，是那个横勇无敌的镇殿大将军，只叫人敬畏得很。

　　她道：“咱们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她笑着，作势挽上赫连璟之的一只手臂：“咱们新婚夫妻，游山玩水有什么不对？将军大人，先骗了自己，才能框别人啊。”

　　隔着薄薄的衣料，赫连璟之似乎可以感受的到少女的体温。两只手挽着他的一只手臂，好似这只手臂都要烧起来了。

　　他轻咳一声，却不知怎么的，脸上绷不住的笑意：“我去拴马。”

　　徐玄看着赫连璟之落荒而逃的背影，站在原地笑弯了腰。

　　这株州确实是一块富饶的土地。这是与羌族、楼兰接壤的唯一一座大城了。城中有许多异族人往来与城中汉人做买卖。如今人民安居乐业倒也是难得。株州守城是平南王的学生鲁朗。徐玄在家曾多次听闻父王称赞。这样一来，她倒是报了好奇之心。

　　她正歪头看着四周出神，霎时，一个身影朝她撞来。那人伸出手欲往她怀中探。她察觉出不对往旁边躲闪。一时间动作过大，撞得她兜帽掉下来，散落一头青丝在肩。

　　定睛一看，却是一个小乞儿。想是小乞儿本欲偷她的荷包，却不成想失了手。这下两手都蹭在徐玄的裙子上。徐玄浅绿色荷叶边儿罗裙上赫然是两只黑手印。

　　“你做什么！”一声厉喝传来，连徐玄都忍不住瑟缩。说时迟那时快，小乞儿正想跑，赫连璟之早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啊！痛死了！”小乞儿吃痛大喊。

　　赫连璟之偏头问道：“你无事吧？”

　　徐玄道：“我无事。”

　　赫连璟之论力气，可谓是天下第一。这乞儿瘦小，赫连璟之一使劲就可以将他的手臂折断。不对，这样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竟会有这样一只雪白的手臂。赫连璟之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手上不禁加重了力道。

　　她疑惑，面上装作波澜不惊。她对赫连璟之道：“璟郎，放了他吧。一个小乞儿，瞧着也怪可怜见儿的。”

　　赫连璟之明白徐玄的意思，依言放开了对小乞儿的桎梏。小乞儿得了救，哪里还想着跑，叫赫连璟之吓得脸色青白。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徐玄觉得有些不忍，她柔声道：“我阿爹说，偷人钱财是不对的。瞧着你是饿了吧，跟我们进去吃点东西吧。”

　　小乞儿讶异徐玄柔声细语，闷头跟进去。

　　三个人坐在一处，好生奇怪。两个锦衣华服的男女，并着一声破烂的小乞儿。小二上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徐玄朗声道：“来个香浓红烧狮子头，西湖醋鱼，宫保鸡丁，野紫苏蒸田螺，香菜炒花生芽儿，清炝茼蒿，再来个珍珠翡翠白玉汤。哦，再来个姜丝排叉儿蜜汁。”

　　赫连璟之闻言眉头动了动，小心斟酌道：“夫人，咱们吃不了这么多。”

　　徐玄不乐意：“咱们在此好好吃一顿，之后又要风餐露宿了。倒不如一次吃个够。”

　　小乞儿偷眼打量赫连璟之与徐玄二人相处的过程，瞧着这男子虽厉害，可到底拿主意的还是徐玄。

　　徐玄发觉到小乞儿眼光一直在她二人身上来回转个不停，转头去看他。这小乞儿虽一脸黑灰，一双眸子却晶晶亮的。她问道：“你看什么？”

　　小乞儿嘿嘿一笑，对徐玄道：“姐姐，你真好看。”语气倒是不见多少轻浮。

　　徐玄本就潇洒大方，未经多少人事。听此言，一双眸子莹善睐，笑吟吟的看着乞儿。

　　谁知赫连璟之早已怒色上脸，眯着眼，语气有些重：“你最好给我安分些。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赫连璟之眉清目朗，棱角分明，不笑时本就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眼下含带怒意，更是寒气逼人。徐玄渐渐能理解，为何大家对他多有敬畏了。初见时是跟着父王的车队，他作为子侄，又作为下属，自然要恭恭敬敬。到底她还是未见过他发怒的样子的。

　　瞧那小乞儿，经过方才赫连璟之一番作为，早就对他含了怯意，见此更是恐惧不已。心中只纳罕，这人的气势好生厉害，不似寻常。

　　徐玄正欲说些什么，忽然，这乞儿好似发觉了什么，躲在了桌下。徐玄与赫连璟之抬眼看去，来人却是一个气质出尘无害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长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俨然是位翩翩佳公子。

　　只见那男子皱眉看着桌下躲着的乞儿，语气颇为严厉：“还不出来！”

　　徐玄正纳罕，只见乞儿当真磨磨蹭蹭从桌底钻出来。一副犯错的孩子样儿，垂着手，低着头，犹犹豫豫地开口：“二，二哥。”

　　此话一出，徐玄便有些了然了。她与赫连璟之互看一眼，互相心照不宣。许又是一副富家小姐偷溜出来玩儿的戏码。

　　只是，这场景莫名的熟悉。想当初，自己也是这般溜去酒肆画舫喝酒。徐昭也是这般寻了她来。初找到她也是这般严厉。

　　“囡囡，过来！”

　　她嘟着嘴，低着头站起身来走至徐昭身边。迎接她的是徐昭毫不留情的一个爆栗。

　　“啊！疼死了峻卿！”她呲牙咧嘴。

　　“又胡乱唤我名讳，小心父王知晓了揍你！”他作势又伸手上来打她。她下意识地闪躲。

　　最终徐昭还是将她拉过来，细细替她揉揉刚打的地方。语气中全是埋怨，却不着边际：“臭丫头，出来喝酒也不带我。再有下一次，我非告诉父王，叫他打你一顿板子。”
　　徐玄做着鬼脸，却大大咧咧地朗声又要一瓶清芬桂花酿。

　　这一切，都是这么熟悉。她看向那假扮乞儿的小姑娘与她的二哥，目光不禁多了些和善。

　　男子拉过小姑娘，冲赫连璟之二人一作揖：“小妹顽劣，劳烦二位替在下照看了。”

　　赫连璟之客气道：“兄台客气了，我们不过才是初见。说来也巧，若不是这位姑娘要偷内子的荷包，也不会在此碰到兄台了。”

　　赫连璟之那声“内子”叫得极为顺口，徐玄却听出了赫连璟之在有意将这小姑娘冒犯自己的事说
　　与她二哥听。果不其然，她二哥瞪向这小姑娘。训斥道：“胆子愈发大了。这种事情也做得出来！等我回去告诉父亲，叫他老人家好好管教管教你！”

　　小姑娘不悦地瞪了一眼赫连璟之，眼见赫连璟之还是那般面无表情。因而气闷，委屈道：“我饿！”

　　徐玄听此，禁不住带了笑意。也与赫连璟之一唱一和：“公子莫要怪这位妹妹了，不过是小孩子家家淘气罢了。”

　　赫连璟之道：“我们要了这许多菜，兄台也坐下一起吃些吧。”

　　那男子也不客气，拱手道谢过后便也坐下了。见小姑娘还委委屈屈的坐在一边，徐玄招手道：“来啊，坐过来吧。你不是饿了么？”

　　小姑娘看看她二哥，正准备开动。只听她二哥道：“还不去把衣服换了，女孩子家弄得自己这般脏兮兮的，成什么样子！”

　　小姑娘叫她二哥训得心气儿不顺，转身上楼去换衣服。

　　见小姑娘上楼了，赫连璟之为男子倒了杯酒，推手道：“请！”

　　男子道谢过后便端起酒敬了二人：“小妹离家，年纪幼小，不知这外头的人心险恶，家中人甚是牵挂。还好遇见了二位，心存善意。在下谢过二位了！”

　　赫连璟之道：“兄台客气了，内子心软，也幸亏遇见了令妹不曾有坏心。否则，内子也是要吃亏了。”

　　二人让来让去，终是相视一笑，碰杯一饮而尽。

　　说话间，小姑娘已换好装束，也洗干净了脸。一袭淡粉色丹蝶短袄下配着浅色的喜鹊报春罗裙。梳了个双环髻，别着几多珠花。看着新鲜活力，俏皮娇媚。看着与宫中的伽罗公主似乎年龄相仿。

　　徐玄打趣道：“哟，小乞丐变俏女郎了。”

　　小姑娘脸皮儿薄，听人赞她貌美，忍不住脸一红。徐玄招呼她下来吃饭，自不必提。

　　那男子看妹妹也安顿好，开始好奇二人身份起来。他介绍道：“在下太原贺翀凛，这位是小妹红妆。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赫连璟之道：“贺兄有礼，在下姓程，单名一个璟字。这是我夫人罗氏。”他在说自己与徐玄时，都以母姓化名。徐玄学着自己见过的已婚女子的样子，冲贺翀凛福了福。

　　贺翀凛回礼，又试探道：“不知二位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啊？”

　　赫连璟之道：“实不相瞒，家中本是生意人。恰逢我与夫人新婚不久，我便带着她出来视察行情，顺带散散心。路经此处，恰好就碰上兄台了。”

　　徐玄看着赫连璟之面不改色的说着二人的意图，心中暗笑。

　　贺翀凛道：“原来是这样。”他仿佛不经意提道：“听尊夫人的口音，像是江南人。”

　　徐玄笑道：“公子好耳力，我与夫郎从长安来，妾身娘家是姑苏一带的。”

　　贺红妆听到这儿，忙道：“姐姐是江东人？”

　　徐玄点头看向她。她问道：“那姐姐可识得你们平南王风华郡主？”

　　徐玄一噎，面色如常：“王爷家的郡主娘娘，我们这等小民是无处得见的。倒是听过些传闻，风华郡主可怎么了？”

　　贺红妆嘟着嘴，看向她二哥贺翀凛：“我就说这风华郡主许是丑八怪，不愿见人，怕耽误二哥这

　　才迟迟不答应咱们家的求亲。我看啊，二哥还是跟父亲说了，退了这门亲事娶公孙姐姐为好呢。”

　　“红妆！”贺翀凛皱眉。

　　这话一出，赫连璟之心中都暗惊。难道这贺翀凛就是太原郡常德公贺若弼的儿子？平南王来过家书，常德公二子向徐家求亲。可徐玄在京，一举一动，来往书信都有人监视。江东与徐玄往来信件，都是由君炎接手再传给皇帝，最后才到徐玄手中的。君炎曾经将这封家书于赫连璟之看过，揶揄他。这份家书还未传至徐玄手中，因而徐玄不曾见过。也就不知贺家向她家求过亲。
　　他只想着徐玄必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却不成想这事还未了结。

　　眼下见了贺翀凛，心思复杂起来。再看向贺翀凛的目光，不由得充满了审视。

　　贺翀凛看向贺红妆的眼光，充满了不赞同。

　　徐玄不知这件事，只是纳罕。只是，公孙姐姐？莫不是这贺翀凛还另有心上人不成？徐玄心头一转，嘴上奇道：“倒是不知我们郡主还订了婚约啊？”

　　贺翀凛轻咳一声，显然不想说此事。贺红妆却不依不饶：“罗姐姐，你是江东人，自然听过风华郡主相貌几何？性情如何喽？”

　　徐玄脱口而出：“自然是极好的····”这话一出，她便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自卖自夸”之嫌了。于是，下意识的有些脸红的看向赫连璟之。

　　赫连璟之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拍拍徐玄的手以作安抚。这些小动作被贺翀凛尽收眼底，贺翀凛不由得有些生疑。

　　贺红妆见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拉着徐玄的袖子问道：“姐姐，你方才说听过这风华郡主的传闻，快跟我说说。你总不想叫我娶个凶神恶煞的嫂子回来吧！”

　　徐玄本还对贺红妆有些好感，眼下听她无端的贬低自己，心中看她便没有那么喜欢了。

　　“都说风华郡主神仙一流的人品，花为肌肤，雪作肠肚，真真是举世无双的仙人！”赫连璟之开口道。

　　徐玄惊诧，听他这般夸赞她，心中的不快散去些。不由得反手覆上赫连璟之的手。赫连璟之失神片刻，也握住了她白皙的手掌。

　　贺红妆半信半疑，还待要问，贺翀凛喝住了她。四个人各怀心思的吃了饭，贺翀凛便要带着贺红妆告辞了。临走尚还邀请二人去府上玩，徐玄但笑不语。

　　贺红妆听是要回家去，便一直苦着张脸。连带徐玄的话，也半分没有听进去。

　　贺翀凛走时，若有所思地看了徐玄一眼。谁料徐玄正拉着赫连璟之说着话，没有瞧见。赫连璟之有意站在徐玄身前，挡住他的视线。贺翀凛失笑。

　　见兄妹二人渐渐走远了，徐玄转身道：“咱们也走罢。”

　　赫连璟之心中想着贺翀凛求亲的家书未到徐玄手中，徐玄会不会猜到皇上派人截了江东到长安的书信。徐玄可会对他胡思乱想？可会答应贺家的求亲？常德公娶了皇后的妹妹元氏，若是能与贺家结亲，有皇后作保，便能少了皇上的大半猜疑。他满腹心事，没有回答徐玄的话，回身去牵马。

　　徐玄只当他恼了贺翀凛求亲这件事，不知为什么，她着急解释。她情急之下拉住赫连璟之的手：“呐”

　　赫连璟之疑惑地停下看她。徐玄小心翼翼道：“你，你莫要误会。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贺家的事。之前我不知道他向我求过亲的。”

　　赫连璟之心中的笑渐渐扩大，一直蔓延到脸上，眼里。他紧了紧徐玄的手，将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手里。一手牵着徐玄，另一手牵着马，往前走。

　　徐玄深怕他不信，愈发急了：“璟郎，我······”

　　“我知道。”他言简意赅，这几个字却轻柔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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