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哉我大基三

　　——哟，大师渡人渡到了这杀孽之地。这是要……以杀止恶？
　　——我不为渡人，只为救人。

　　漫山黄沙，鲜血一滴滴砸在沙地之上，一阵风过轻扬，尘沙霎时掩住血迹，宛若从未有人走过。
　　缓慢而踉跄着徒步行走的男人一身衣物破败，早已看不出原样。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却早就纠缠凌乱，顺便将那张微垂着的脸遮掩的严严实实。唯有修长的指间，带着淋漓血迹的朱笔似是沾了朱砂将要落笔，紧紧执在手中，未有片刻放松。
　　一阵微小唏嘘声，男人忽而一个凌空后跳，跳脱开来人的包围缴械，下一刻抽身飞退出几尺，掌指间笔锋凌厉却带着招招杀意。
　　凭空出现的两人似乎有些忌惮他，饶是男人已经如同强弩之末，却仍旧不敢靠的太近。似乎……只要给他一个契机，男人就会轻易夺了他们的性命。
　　男人忽而收了笔，冷颜看着他们躲过自己的杀招，一张斑驳带着血迹的脸上却有着明显的不屑和嘲弄：“不过如此……怎嘛？在下如今都已经如此了，你们还不再怕我？”
　　对方的穿着蓝色布衣的女子年纪不大，闻言顿时怒气上头：“困兽之斗！邵之言你这个十恶不赦之途，还不就此伏法！”
　　邵之言听了只是扬了扬唇角，嘲讽之意更浓：“伏法？伏的……是你浩气盟的法？还是大唐的法？”
　　女子身旁的白衣男子随手将兜帽放下，抬眼扫了下邵之言，冷声道：“何必与他废话。邵之言，白家灭门一事是否你所为？情花谷付天恩又是否是你所杀？”
　　邵之言捏了捏耳垂，一脸不耐地开口：“说了不废话，却还是废话一堆。若不是，你们追我一路又是为何？怎么？还拿着江湖大义说事？不是为了你们的姘头美妾来报仇的？哦……对了，你们两个由着谢渊做媒成婚，却私下与人缠绵，想来也是不愿让人只晓得，所以才千里迢迢甩了同袍独身追杀我。呵呵……浩气盟之人……也不都是大义之士嘛……”
　　二人齐齐怒色浮面，瞬间忘了所有顾忌，千机匣瞬间落下机关，机关毒雾慢慢浮于半空。下一刻，刀光连闪，阴阳之气破空而来，直迎面门。
　　邵之言面色一厉，再度后退身形。却不敢轻易迎上那机关，和直袭面门的刀影。
　　刀光步步紧逼，邵之言脸色渐渐缓下来，后退的身法也逐渐慢下来。而眼中，却渐渐有了些空洞和无望。
　　好像……坚持不住了啊……

　　从漫天迷雾中挣扎醒来，邵之言半晌未回过神来。
　　他……竟然还活着……
　　可身上一阵胜过一阵的痛楚确实在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呵呵……果然是……祸害遗千年么……

　　“你醒了。”
　　耳畔传来个古井无波的年轻声音，邵之言下意识扭头看过去，顿时笑了：“又见面了，小师傅。”
　　那是个穿着陈旧僧袍的年轻和尚，或许说年轻还有些夸张，应当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趁着那身古旧僧袍有些奇怪。只是步履稳健呼吸沉凝，单看着便能确认已是一身功夫不弱于自己。更妄提手中那柄绘着繁复佛文的庄重禅杖，那是少林方丈亲手所赐。
　　空檀淡漠看他一眼，将手中药碗递过去：“吃药。”
　　邵之言轻笑：“似乎哪一次看到你，你不是说我身上有病，便是勒令我吃药。小师傅，你还会说别的话么？”
　　空檀抬眸：“你身上杀孽过重，心结难解，我无话与你说。”
　　邵之言仰头将药喝尽，擦了擦嘴笑言：“你倒是特殊。我还当天下所有和尚都会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挂在嘴边。”
　　空檀摇头：“即便不沾血，你仍旧无法成佛。你心中……无善。”
　　邵之言摇摇头，不再与他正视：“成佛有何意，佛……渡不了真正的可怜人。”
　　空檀收了空碗不接口，似是没有听到那句话。
　　片刻后，邵之言耐不住寂寞的撑起身子看他：“我说……小师傅，你怎么在这里？”
　　空檀沉默了一瞬，轻声道：“师父命我外出游历？”
　　邵之言失笑：“你这是来渡天下人？”
　　“哟……大师，你这渡人渡到了这杀戮之地，这是打算……以杀止恶？”
　　“啧啧……我说，大师你该不会是给我用了什么致命之药吧？打算灭了我直接替天下除害？”
　　空檀猛地抬头看他，眼中怒意十分明显。然而只是短短一瞬，又似乎收回一切情绪，低下头去。
　　“我不为渡人，只为救人。”
　　“也不打算……替天除害。”
　　邵之言笑了笑：“那我还真要多谢大事了，留了我这祸害一命。”

　　空檀寻得这个地方似乎十分隐蔽，邵之言在这里一连养了半个月的伤，直到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痕都没了踪影，内伤也好了七七八八，仍旧未看到半个追杀他的人影。
　　“我说小师傅，那些人呢？莫不是你将他们全都用念经给念跑了？”
　　空檀埋头洗着衣服，手中那件几乎失了本来颜色的墨衣渐渐露出原色。噼啪的捶打声中，邵之言听到他开口：“他们追不上我，被浩气盟召了回去。”
　　邵之言笑笑：“我还当你杀了他们。大师果然心慈，不轻易惹上杀孽。”
　　空檀权当没听到，一言不发。
　　邵之言倚在门框上看他垂头洗衣，目光渐渐恍惚起来。

　　这小和尚，倒似乎是一直在跟着他。
　　从情花谷杀了付天恩起，便现身救他一命。再后来，白家上下七十四口人灭门，他再度为他续命。如今……又从浩气盟人手中将他硬生生抢过来，是为什么呢？
　　在他面前，这和尚似乎从来都这副沉默的样子。从不拿那套悲天悯人的说辞来妄图渡化他，反倒对于他所做看在眼中却仿佛视之无物。
　　想起那句你心中无善，邵之言忍不住又失笑。
　　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昏的不省人事。醒来后这小家伙第一句话，便是……
　　——你心结已成魔。
　　待得邵之言合上眼打算被迫听他念道那些老旧说辞，却突然又听他道：“你心中无善，无人可渡。”
　　心中无善……无人可渡？
　　谁……又是天生便无善的呢？

　　“给！”
　　这一日天光明朗，难得在这黄沙蔓延之地得遇这样的好天气。不热的发燥，也不会觉得彻骨的寒。
　　邵之言随意披了件小和尚不知从哪找的麻裳布衣，便在这荒废了许久的小院中运气练功。谁料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小和尚便走了过来与他说话。
　　邵之言睁开眼，看到眼前叠的整齐的衣裳一时有些错愕：“你还真洗好了？”
　　空檀板着脸看他：“嗯。”
　　失笑地摇了摇头，邵之言摸了摸空檀锃亮的脑袋：“我只是随口一说，都破成了那个样子，洗了有什么用。”
　　空檀抿了抿唇：“已经……补好了。”
　　“嗯？”邵之言难得发怔：“你连这都会？”
　　空檀低了低头，不与他直视：“在……在主持身边跟着学习时，做过杂活……”
　　邵之言看着眼前的小和尚脸颊泛红似乎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终于好心了一回没再调侃他。接过他手中的衣裳，转身进了屋。
　　片刻后，屋门被打开，空檀怔怔看着他，彻底失了神。
　　墨衣儒裳，执笔点墨。如初见一般，一身温润难掩风华。即便……他是个手中满是杀戮之人，却仍旧不减那份文雅半点。
　　破败的废弃房屋衬在他身后，霎时显得格格不入。
　　邵之言扬唇一笑，倜傥儒雅：“怎么？好看么？”
　　空檀突然回神，垂着头道：“时辰不早了，我便先走了。”
　　邵之言一把拉住将要离开的人，柔声道：“急什么，先随我去个地方吧。”
　　这一行，绕过楼兰古城，入了一个偏僻而狭小的阴凉之地。此时，已是星辰满布。两人徒步走了许久，谈不上疲倦却着实有些不舒服。
　　空檀正要开口，突然间邵之言脚步一停，浅带笑意地开口：“到了。”
　　“这里……”空檀望着眼前两方矮冢，不解。
　　邵之言未答话，掀衣坐在坟冢前，笑道：“好久不见。”
　　他似乎倾耳听了听什么，随即笑得眉目渐弯，十分开心一般。空檀在一旁看着，再度失了神。
　　他……虽总喜欢挂着笑，却似乎从未笑得这般好看。

　　一片寂静之中，邵之言突然开了口：“这是我最好的兄弟，和他的娘子。”
　　“情花谷谷主付天恩亲手杀了他们，只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无故出手，将我从未杀过无辜之人的兄弟斩于剑下，连他身怀六甲的妻子都未放过。”
　　“说什么为了江湖道义，其实不过是为了从他口中知晓我的踪迹。”
　　“所以……你杀付天恩，是为了替他们报仇？”空檀呐呐接口。
　　邵之言笑望着他：“算是吧。”
　　说完，突然从运上内力，将坟冢前的一块地方生生松了土，简单挖了几下便挖出个漆黑的坛子。
　　“陪我喝酒？”
　　空檀抿唇看着他，带着几分倔强。
　　邵之言失笑：“哦，我忘了，出家人不能破戒。喏，你喝这个。”他取下腰间的水囊，朝旁边的坟冢倒了些许后，递给空檀。
　　空檀犹犹豫豫接下，低头嗅了嗅。是青梅的味道。
　　“这是？”
　　邵之言道：“其实……这次来，只是打算来陪兄弟喝杯酒。结果不小心撞上了那些人，差点就真的和他们同葬了。这青梅汁，是给齐霜的。她有了身孕后，池非便整日缠着我替她做青梅汁。”
　　空檀低头看了看那水囊，忍不住道：“你们……感情真的很好。”
　　邵之言叹息道：“是啊……我还未出谷前，便和池非相识了。后来……入了恶人谷，池非这个傻子，就直接跟过来了。说什么……要背天下恶名，也要做兄弟的一起跟着背，才叫……有难同当。”
　　“只可惜……他只同我当了难，却没和我同享了福。”
　　空檀没忍住那酸甜气息的诱惑，轻轻喝了一口，砸着嘴道了句：“可他定然没有怪你。”
　　邵之言回头看看他，眼底似乎有星光映了进去：“我知道……这傻子，要是真会怪我，倒是好了。只是……我到底没有做到答应他的，帮他护住齐霜。”
　　空檀沉默着又喝了一口。
　　邵之言侧目看看他，突然仰头将那坛酒灌进去大半。
　　空檀抬头看了看他，皱着眉道：“你伤未痊愈，不可急饮。”
　　邵之言笑道：“没事！我是高兴！你知道吗，已经好久没有人跟我好好喝酒聊天过了。这些年，我几乎都在追杀和被追杀，都快忘了这么静静坐着的滋味是什么样了。”
　　空檀捏了捏水囊，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入恶人谷？”
　　邵之言又举着坛子饮了口酒，才侧目看向他：“你觉得呢？”
　　空檀一时反应不过来：“啊？”
　　“你觉得……我是为何入恶人谷的呢？你不是说，我心中无善，无人可渡么？那我入恶人谷……岂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空檀想要辩驳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然而邵之言那一瞬间的凌厉似乎只是错觉，转眼又变得温润无波一般：“逗你的。入恶人谷……不过是为了找个借口，让自己所做之事顺理成章一些罢了。付天恩，白涛，这些人在江湖上不是仁义大善之事么？那我这个恶人看不惯，想杀了他们，不也是很正常的么？”
　　“你明明……”空檀看看他，却又低下头去闭口不言。
　　邵之言却没追问，只是笑了笑，满眼苍凉：“这世间许多事情，都是没有解释的。即便有了解释，也未必是你所想知道的那个。前因后果，就那么重要么？”
　　“因果缘由，本就是注定的。怎么能不重要呢？”空檀喃喃道。
　　邵之言突然凑近他几分，笑道：“那么……有朝一日，我杀了你呢？也是有因果缘由？”
　　那一瞬，空檀清楚看到他含着温柔的眼底，一闪而逝的杀意。
　　空檀却面色未变，无波的与他凝视：“是。”
　　邵之言大笑，仰头将那坛酒饮尽，随手丢到不远处。
　　“小师傅，我怎么会杀你呢？”
　　不论其他，只是那三次救命之恩，便足够给我了我理由，任由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杀了你。
　　我虽心中无善，却是知道知恩图报的。
　　何况……
　　谁能对一个……一直守着自己的人……
　　动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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