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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禅【下】
——你邵之言还有不忍的时候?就这么让他走了,自己舍得?
——我不能害了他。
夜幕星辰之中,空檀不知何时抱着那水囊沉沉睡去。邵之言垂眸看着他枕在自己膝上睡的香甜,让人看不清那眼底的神色。
不知何时,邵之言身旁多了个执剑的男人。于他身边站了许久之后,方才道:“他快要醒了。”
邵之言点点头,小心翼翼将空檀移到一个布包裹上枕着,自己站起了身。
天光大明,渐渐有车马声路过。躺在背阴处的空檀微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一时间,望着只剩自己和两方坟冢的地方,一片茫然。
直到睡意尽散,空檀才看到方才枕着的包裹。取过来打开后,才发现里面是当初他随手给邵之言买来的麻布衣裳。
清澈如明镜的双眼闪过黯然,随即起身四处张望了一番,缓缓离去。
直待那清瘦的身影消失于黄沙之中,才有人自古城城墙之上现出身形。
“如何?守了他一夜,也该走了吧?”
邵之言眼神都未回他一个,冷声回了句:“聒噪。”
那执剑男子咬牙吸气,忍不住斥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真想让那些说你君子风流,如玉文雅的人瞧瞧,所谓的风流翩翩言公子,是个什么臭脾气。”
“随便你。”
“邵之言,你真是无药可救!还是不是兄弟了!”
“不是。”
风扬沙起,这一片荒漠似是又陷入沉寂。然而,这一片寂静之中,却又似乎预兆着风雨来临前的片刻安宁。
风华万千,玉树兰芝的言公子,也不是从来都是这个脾气性子的。
邵之言微微眯了眼。
他七岁入万花谷拜师学艺,十四岁敢于大师兄裴元比拼医术。哪怕未能赢了,却也得师父开了体力,允自己专门修习花间功法。
而立之年武艺大成,他已经成为了在江湖上有了些名头的言公子。
只是少年意气,总觉得自己还能更有一番作为,所以从未回过家一次。
当大师兄将那封染血的家书送与自己手中时,他连最后一个亲人,那个打小跟在他身边,陪了他七年的小书童的面都没见到。而父母家人,更是早已尸骨无存。
忆起当时,大师兄面上无波眼中却带了歉意。似是头一次般,生涩地安抚他:“他……走的很安宁。”
是啊,如何能不安宁呢?
历经万险,拼着一条命逃出生天。不知道就此天高水远躲起来,偏偏要一次次死里逃生,拼死将这家书送与他手中。送到了,便是如了愿。如了愿,还怎能不安宁?
自那以后,那个温润如玉,万千风华的言公子再也没了踪影。他被所有仇恨和杀念蒙了心智,一日日阴暗压抑,再不会与人煮茶论剑,谈笑风生。
在那之后,他拜别师父,自言叛出师门,一路前去恶人谷。真真正正,彻彻底底踏上恶念归途。
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那个在昆仑山外拦下他的傻大个了吧?
他第一次出谷游历与池非相识,以墨笔一支压得池非两把剑使不出招式。自那之后,池非几乎将他当神一样信仰膜拜,傻子似的每次都跟在他身后。
随着他上恶人谷,想来是那傻子第一次跟自己蛮横。
可就这一次,就把自己连同妻儿的命都搭了进去。
想起当初,他满心杀念之余,脑子也是打了结的。觉着恶人谷那地方虽然在外人眼中无恶不作,却到底是个自在随心之处。那傻子一根筋戳到底,想来也能过得不错。
偏生他忘了,那傻子一根筋,对人,对事,尤其是对兄弟,都是如此。
不过是要他一个消息,当日若是池非给了,或许就不会自此夫妻携手踏上黄泉路。
他在恶人谷呆了一年,好容易被池非整日浸染的带了些许笑意,却瞬间又被这死讯打入深渊。
自那日起,他依旧时时带笑,却再没对谁真心过。
包括与他并肩作战这些年的韩宇,也包括……那个跟在他身后多年的小和尚。
因果缘由。
呵呵。
若不是当日救了这个小和尚,父母亲人何至于死于贼人手中。他又如何会叛出师门入了恶人谷,池非夫妇……又如何会就此丧命。
只可惜,他仍是不愿对那孩子下手。
只因……当年初见之时的一瞬惊艳。以及……那三次救命之恩吧……
韩宇骑着马慢悠悠晃荡在邵之言身后,一双眼睛时不时打量他一番,随后又朝着身后望一眼。
邵之言头也没回地开口:“人马已经聚齐在营地,少爷在等着我们。若是再浪费时间,受罚了你自己挨着。”
韩宇咬着牙嘶了一口气,没搭理他的冷嘲,转而道:“我说,那小和尚跟了你那么久,就这么让他走?”
邵之言垂了垂眼睑,握紧缰绳:“此去枫华谷危险重重,他不适合继续跟着。”
韩宇忍不住失笑,语气里带了几分调侃却又似乎是嘲讽一般:“你邵之言还有不忍的时候?就这么让他走了,自己舍得?”
邵之言沉默了许久,直到荒漠之地远远甩在身后,看不出那风沙漫天的风景后,才低声喃语,如同在劝说自己一般。
“我不能害了他。”
是啊,不能害了他。
不能将所有罪责怪在他身上;不能让好不容易过上与世无争生活的小孩自此走上杀孽之途;不能让那些人知晓这天下还有他的存在;亦不能……让这注定泯灭的感情……公诸于世……
韩宇不解的晃晃脑袋:“怎么就是害了他呢?就一小孩而已,你要想照顾,还能有谁不帮忙啊?”
邵之言只是笑笑,再未答话。
这慢悠悠的速度,到了昆仑营地之时,已是半月之后。
恶人谷少谷主莫雨见到他们的一瞬间,明显是带了怒气。邵之言笑着请罪,只道是自己重伤初愈才耽搁了时间,丝毫没有提及一路上磨磨蹭蹭不想回来的韩宇。
据点之争,是残忍的浴血之战。
没人想要就此舍命,遑论韩宇还惦记着他远在扬州的青梅竹马。
若是他不想回来,当日便是不用出面寻他,独自悄悄离开,也无一人知晓。然而他依旧找上了邵之言,依旧与他一路同行回了这征战初始之处。踌躇一些,便也可以原谅了吧。
邵之言敛眉笑笑,怎么也想不通,这一路上犹犹豫豫的韩宇究竟为何还会跟着他回来。
这问题,直到他们踏上前往枫华谷的遥遥路途,邵之言也未想清楚。
漫天火枫的地方,处处印着如血鲜红。这里的每一场战争,都留下了无数武林之人的血痕。
江湖,从未有过温情和安逸。本身,便是带着刀光剑影的残忍。
邵之言负手而立,静静听着莫雨发号施令,一路路恶人谷弟子被调遣,阵法、战术、局势,一一分析布置。直到远远一声蜂号长鸣,打杀之声骤然入耳。
开始了。
邵之言合了合眼,骤然睁开时,已是泛着红光的杀意。
墨黑的身影拔地而起,骤然钻入交战的兵马之中。墨笔转眼化为朱红,轻而易举刺穿那些浩气之士的眉心。
刀剑相交的嗡鸣之音错耳而过,转瞬间,邵之言已经落到白涛眼前。
方脸粗眉的中年男人带着一身凛然正气,见到仇人的一瞬间便扬刀迎来。
“邵之言!你杀我白家老小,今日我定当手刃你!”
邵之言悠悠转笔避过一击,笑容如繁华璀璨:“哦?你舍得吗?白涛,你当真不想知道,那九转回魂丹在何处了?”
白涛身子骤然一怔,压低了声音直直盯着他:“你果然知道!”
邵之言嘴角微扬:“你联合情花谷百般设法追杀我,不就是想知道……当年宁家的九转回魂丹在何处么?那我便告诉你,那小孩儿早已被我杀了,宁家的九转回魂丹……自然也在我这里。”
白涛目光陡然一厉,冷声喝道:“贼人!纳命来!”
然而出手的招数却变得以擒拿为主,不敢再贸然入死穴。
邵之言轻笑着迎上,笔锋轻点如泼墨成画一般,悠然自得信步花间。
空檀第一次失去了那人踪影。
他自打下山起,自以为悄无声息地跟了那人三年多。直到近日细细想起,才发现其实早就被那人发现了踪迹。如此,他知晓他独身杀入情花谷,才能有惊无险将他救下。发现他屠了白家,却依旧能安然将他接出。甚至龙门之战,他也早就知道自己潜在身后,并算准了时机,才敢让自己救下他一路逃跑。
一举一动,都是那人算计好了退路。不单是那人为了让他活下来,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安然无恙吧。
空檀垂下眼,一步步走着,步子带着些许沉重。
可现在,他不想让自己跟了,于是轻而易举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让自己找不到任何迹象可寻。
叹了口气,空檀终于停下了这近一个月的寻找,转道向少林走去。
徒步之行走了近两个月。他一路上有那人留下的盘缠,直到到了少室山下,恰恰好用尽。
那人……连自己会去寻他都算到了啊……
少室山如以往一般庄严肃穆。
空檀一步步上了山,无视了周边与他打招呼的师弟,径直走向方丈的禅房。
木门被轻轻推开,空檀的脚步一顿,愣怔的看着推门而出的师父。
“师父……”
方丈悠悠叹息一声,才缓言道:“空檀……你如今……也已有十八了吧?”
空檀抿唇,垂首点了点头。
“有些事……也该是让你知道了……”方丈将房门打开,迎着空檀进去,随后又关死了房门不容他人窥探。
这一关门,直到星辰满天才又重新打开。
空檀睁着茫然的双眼,怔愣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是因为他救了自己,才会被举家灭门吗?
是因为家中有所谓的九转回魂丹,才会引得那些人起了杀念?
是因为他一早承担下所有的猜疑,才将自己送往少林,告知天下宁家血脉已死?
是因为……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他那日才想杀自己?
可是……他只是想了想……
“空檀……你心已不静。非放下执念,便不入空门。你走吧。”
方丈的话犹在耳边。
空檀摸了摸胸口,感觉到那空旷无力的跳动感。
心……不静吗?
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前事,还是单单……因为他?
空檀彻夜未眠,直至天边擦亮才起身到方丈门前叩谢师恩,随后转身离去。
其实师父早就知道了,他不是想要一生侍佛。
其实若不是当年邵之言将他送往的是少林寺,他恐怕根本不会选择这里。
他似乎从来只是需要一个学习武功的地方,然后待学成的一日,跟在他身后,报答邵之言给他的所有恩情。
他本以为,这会是他唯一一次对不起的。对师门,对师傅。
却不想,早在几年前,他便欠下了一比人情血债。还不起,也还不完。
徒步长行的日子太过漫长,空檀收了禅杖背在身后,撤了块头巾保住脑袋,才在少室山下租了马,一路奔往恶人谷。
这天下虽大,但他已入恶人谷,总归会有回来的一日吧。
待他回来,便光明正大跟着他好了。出生入死,由自己来替他。还不完的债,便……用一辈子来偿吧。
昆仑漫天冰雪之中,恶人谷的大门隐隐约约见了影子。
独身的少年微微漾了笑意,快马加鞭赶了过去。
韩宇终于请的谷主同意,安身退出恶人谷,打算去扬州城寻一直等着自己的青梅竹马。却在出谷的一瞬间,瞧见了那个麻裳布衣的少年。
“哎?你……你不是那个……”
空檀眨眨眼:“你……认识我?”
韩宇一拍脑门:“你不是那个小和尚么?跑到这里作甚,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空檀抿了抿唇,瞧着他道:“你知道邵之言在哪么?”
韩宇的神色陡然一僵,随即微微放下执剑的手,沉声道:“他死了。”
‘叮咣’——
禅杖陡然落地,挺直了背的少年一瞬间眼带茫然。
“他……”
韩宇拍拍他的肩膀,苦笑道:“那日离别之后,便去赶往枫华谷据点一战。之言……和白涛对上了,手刃了白涛却也身受重伤。送往万花谷时……已无力回天……”
少年粉白的唇色一瞬间没了血样,带着轻轻起伏的颤抖。下一刻,骤然调转马头,一路疾驰离去。
韩宇看着少年的背影,忍不住苦笑。
“兄弟,你说你何苦呢?瞒来瞒去,最终也没瞒住他。人都不在了,偏生还留着人家心伤。你倒好……撒手离开了,以后……这孩子该怎么办呢?”
一年后。
枫华谷再战,浩气盟领头的将士瞪眼看着那个手握禅杖的少年,脸上闪过畏惧。
恶禅佛空檀。
这个骤然自江湖崛起的名声,如修罗一般映衬在少年身上。
有他在,浩气盟即便是胜了,也总会付出惨重代价。
清风拂过,鲜红枫叶带着摩挲声渐渐响起。
刻着反复佛文的禅杖带起一道道血光,直入浩气中心,每一击都带着一条人命。
成佛有何意?佛……渡不了真正的可怜人。
哟……大师,你这渡人渡到了这杀戮之地,这是打算……以杀止恶?
这世间许多事情,都是没有解释的。即便有了解释,也未必是你所想知道的那个。前因后果,就那么重要么?
那么……有朝一日,我杀了你呢?也是有因果缘由?
小师傅,我怎么会杀你呢?
佛……渡不了我。那你为何不杀了我!
明明一切皆因我而起,你又凭何自作主张将一切揽下!
既然打定主意不与我说,又为何不早早将我赶走!
一定……一定要在自己决定死的时候,才将我撵走!
邵之言!你混蛋!
杀意渐浓,那禅杖上的佛文再也无法让人心神清明。手执禅杖的人,早已不是济世度人的僧人,而是嗜血的修罗。
直到饮尽最后一滴血,空檀似乎被谁拽了一下手臂,才堪堪停下心中杀念。
而那时,浩气盟早已溃败而逃。
凭什么呢?
凭什么留下我呢?
你愿我一世无忧,不然鲜血。
如今我已满身罪孽,你又为何还不回来!
哪怕……哪怕是回来……告诉我……告诉我你对我很失望……也好啊……
空檀入谷一年多,第一次得了少谷主召见。
那位狂放肆意的少谷主只与他说了一句话,或者说……是一个命令。
“你替我去寻一个人。”
这一年的长安城似乎格外热闹,满城灯火通明,无数人游走在街市。欢声笑语,好不繁华。
空檀握紧了禅杖,比当年第一次深入敌人包围之中还要紧张。
他似乎……许久都未感受到如此喧闹的气息。
除了杀戮之中,他很少与这么多人挨得这般近。
“待你到了长安,自然会知晓我要寻的人是谁。”
少谷主的话不清不楚,空檀第一次觉得有些局促不安。
好像……注定是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啊……
漫无目的寻找着的少年陡然间似乎心有所感一般回眸。
灯火阑珊尽头,有人折扇轻摇,墨发化作白首,笑意清浅。
“小师傅,这红尘浮华,可是迷了你的双眼?”
多年后。
邵之言抚了抚青年半长的头发:“你想问什么?”
青年回头看着他满头白发,终于将压在心底的疑问问出口。
“你……为什么不怪我?”
“为何要怪你?”
“因为……宁家,你才……”
“若不是那枚九转回魂丹,我又如何站在这里陪你呢?”
因果早定。
救你是因,杀戮是果。
不忍对你下手为因,厮守偕老……为果……
邵之言轻叹一声,转而笑道:“我似乎……终究是害了你啊……”
空檀合眼靠近他怀中,没有答话。
怎么是害我呢?
是救赎。
一开始……就是你渡了我……
自善……至恶……又重归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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