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春秋

　　萧翼进入寺中，入了大殿，见得殿内香烟缭绕，僧众敲着木鱼诵经，那辩才老和尚坐于殿正闭目合十，嘴里喃喃的不知念些啥个。

　　萧翼正站门边踌躇，一小僧过来施礼道：

　　“施主是许愿或求签？”

　　萧翼不语，只点了下头，待那众僧念经毕，便走至那坐于一旁桌后的小僧前，从囊中掏出数锭银两置于桌上。

　　那小和尚看那银两，足有二十两之多，平常来寺庙进香求签许愿的香客，一般也只布施几吊钱或一些散碎银子，却没见过有如此大方的香客，一下竟布施了这么多银子，那小和尚先是一惊，便朝萧翼道了个万福。

　　萧翼笑道：“鄙人只许愿，不求签。”

　　遂从小和尚那里取了香根，朝佛前上香许了愿。

　　正转了后院，想细细看个究竟去，回头却见那小和尚随了身后来。那萧翼止了步子，便朝那小和尚道：

　　“早听说云门寺风景天下奇秀，鄙人一路寻来，见那山林溪壑果不同平常，又闻历朝文人骚客遗文镌刻甚多，只想一睹以饱眼福。”

　　那小和尚听了笑道：“俺辩才禅师说，看施主仪表不俗，想必是个饱学儒商，俺寺庙有个规矩，凡饱学者，不论贵贱，皆可随导游寺院，僧饭款待。禅师又再嘱咐，施主若有兴致四处观景，小僧作个伴随。”

　　萧翼忖道：“这正中下怀。”二人遂随那小僧先转院外，寻那风景去处。

　　萧翼与随从依着小和尚指点过了铁门槛，游了溪风阁、洗砚池、白乳亭、五云山等地，兴犹未尽却天色将晚，遂转回寺院，便到那遗文碑院看石刻去。

　　不想这碑院竟是一条长廊镶壁数十面石刻，四下古榕苍柏，青石台阶，显得幽静古朴，壁上有辩才禅师临摹王羲之《兰亭序》，智永禅师真迹拓刻的千字文，亦有诸多二王真迹石刻和历代名家附会遗文。

　　萧翼显得乐不开支，便要索纸拓取石刻文字，小和尚笑道：

　　“施主，天色已晚，不如留寺中一宿，明日再作计找？”

　　萧翼装作惭愧笑道：“莫不过扰了。”遂又从那馕中又掏了二十两银子递了小和尚道：“拜托小师傅便与禅师说说，鄙人这便叨扰了。”

　　那小和尚拿了银子，应了一声，一脸喜悦便寻辩才禅师禀报去。

　　不一会那小和尚回报说：“辩才禅师正喜施主特锺书法，想是渊识之人，正有恳留之意，便吩咐腾出僧房，留宿二位呢。”

　　萧翼大喜过望，遂随那小和尚转了几道檐廊，至一处僧房放了行囊，便见得两个老和尚端来僧饭，自己与随从也不客气，胡乱着吃了，又至院中井边打水洗漱完毕，回房中点了油灯，便拿出二王书贴装模作样的临摹。

　　心想自己花了四十两银子，那辩才老和尚必亲来厢房道谢，那时即便如此如此，想那辩才必会上钩的。
　　不一会，果然那辩才禅师由小和尚掌灯引着蹒跚着过了僧房来，萧翼见那辩才抚着着僧袍慢慢踅进门来，便装着有些惶恐道：

　　“应是俺拜会老禅师去，这般却让老禅师过来，倒是失礼了。”遂让坐。

　　那辩才在僧房床沿坐定，朝萧翼打量片刻，说道：

　　“施主看似面熟，像是哪儿见过。”

　　萧翼笑道：“鄙人在永安驿站见过禅师。”

　　辩才想了一会，笑道：“看是老僧糊涂了，几天前老僧数次下山到永安驿站看过蚕茧生意，施主便是那茧商，倒不知施主也是读书之人，一看便觉有儒商风范呢。”

　　萧翼细察那禅师，个儿瘦高穿一身灰色僧袍，看去有七、八十岁高龄，虽眉毛全白，却目光如电，精神矍铄。

　　萧翼暗奇忖道：“如此高龄仍有这般神色。”遂笑道：“禅师过誉了，实不相瞒，鄙人是山东莱芜人，祖上也算得书香门第，只因仕途拙滞，索性便弃了官途，做起营生来，可又向不肯放弃书香之名，延至晚辈，也曾应考及第，却不肯为官，只愿四处游历做做营生，既得饱览天下名胜，亦能周全衣食之需。早听说越州多蚕茧，便从山东过来，果然不虚此行，既做成了这桩蚕茧生意，又兼得游历了云门寺这天下闻名胜境。”

　　那辩才听了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能看破仕途，虽仍有尘历之念，亦与我佛有缘矣！人于尘世之间，大则仿有怀抱山河之慨，此欲之念矣！小则似沧海一粟，此形之实也。”

　　“然人之存乎实为气之存也，气之聚于人者其生息更替则成念，人所别于物者，为人之气为活，物之气为固，故人之气则可盛可弱，可正可邪。”

　　“正盛之气，能囊乾坤之广，括四海之远，凝此气之人，不囿邪亵，表里混寓于仁善，而持正盛之气于不泄。成其功业与尘寰者，则可恩泽天下，成其功德于佛界者，则可普渡众生。”

　　“至于衰弱邪亵之气，不足道也。然尘凡佛界皆持正气而论，得无异乎？实尘者为争，佛者不为争之别也！佛者无则为有，有则为无，虽胸有乾坤，却虚怀若无，无争无欲，此为有则为无；虽无争无欲，却有普渡众生之念，惠善于天下之心，此为无则为有也！”

　　“人之气者，当囿于正盛，避于邪亵，勿沦于弱毙，缘持于‘仁善’二字。故佛界之真谛诠成一语：我佛慈悲，善哉善哉！”

　　萧翼细听这老僧诠析佛理遂暗暗称奇，古往佛家之语，总是玄乎其玄，多打偈语，说得似懂非懂，这老和尚就“有无”二字便把佛理说清楚了，古来遁入空门者，囿于解脱之念，便觉入了虚无缥缈之境，可看这老和尚却是个实在之人，那得遁迹世外便成空无呢？

　　想了又忖：“却得仔细牵引这老和尚，若露了马脚，便难饵其上钩。”

　　遂道：“大凡入得佛门者皆虔心向善之人，也不乏才德清高者，老禅师学识渊博，佛理僻辩如此，却是少见，也难怪《云门寺》天下闻名，实缘乎老禅师之望重也！”

　　辩才笑道：“施主过誉，云门寺之闻名，非老纳之功也，天下之人慕名而来者，多为瞻仰与先祖书法相关之胜迹也，自东晋至今数百年，先二王之书法后人临摹求其真谛却无人可企及者，即使老衲之先师智永禅师临摹二王之书三十年也只得其形，而难尽其意，所留千字文虽自成一格，其气韵圆融，却远不及二王之书，就是老衲一生临摹也难得其旨。”

　　萧翼听了，灵机一闪，故作惊讶道：“老禅师亦喜临摹二王之书乎？”

　　辩才道：“老衲一向临摹王羲之之书，王献之之书虽有拓本，却未得见其真迹。”

　　萧翼道：“晚生常临摹王体真迹，只不特囿于王羲之书体，亦喜临摹王献之书体。”

　　只不知萧翼再下何钓饵，诱出老和尚所藏那王羲之《兰亭序》真迹来？

　　辩才听萧翼说常临摹二王书体，忖道：“二王之书真迹留传于世者甚少，想也不过临摹拓本罢了。”
　　遂道：“二王书体拓本传于世者甚多，临摹其拓本多少也有长进。”

　　萧翼浅浅一笑道：“老禅师有所不知，俺所临之贴皆为二王真迹，系祖上珍藏之物，偶出门营商，俺也随身携带，俗话说‘三日不写手生，俺三日不临摹二王之贴，则感心中恍惚，事不随心。”

　　辩才听了暗暗惊讶，忖道：“果有二王真迹乎？”

　　遂道：“施主果真携有二王真迹？”

　　萧翼道：“晚生正临摹着。”遂从床头小桌上取过一帖让辩才鉴赏。

　　那辩才接贴细看了一回，眼角眉稍渐现欣喜之色。原来那贴正是书圣王羲之草书《丧乱贴》之真迹，此贴真迹流传于世者是绝无仅有，历来书家评价此贴与《兰亭》贴同为王羲之草书和行书两种书体登峰造极之作，后人再无可比拟者。

　　那辩才一生临摹王氏书体，嗜贴如命，唯独未见过王羲之草体真本，看那贴确是王羲之真迹，心里激动，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萧翼看那辩才爱不释手，心里暗喜，遂故意问道：“老禅师看这贴果是真迹？”

　　辩才道：“果是真迹，果是真迹，圣祖之书贴笔法、章法、印章、用纸皆循规矩，自有玄机，后人赝本虽得其形绝无其神韵也，此书实乃真迹，老衲毕生苦求亦未得一睹，今日见之，真乃天赐之缘也。”

　　萧翼道：“老禅师如此锺爱此帖，不妨拿去临摹几日再还与我如何？”

　　辩才喜道：“便烦施主多住几日，老衲便得几日临摹此帖也不负平生之愿矣！”

　　萧翼听了喜不自胜，说道：“老禅师如此嗜字，正与晚生同道同志，若得与禅师几日切磋，必有增益。”

　　辩才道：“既如此，何不到老衲禅房坐坐？老衲也有好东西与施主看看。”

　　萧翼暗喜，笑道：“叨扰叨扰。”遂带上其余字帖同往老和尚禅房去。

　　转了两道游廊，出了前院大殿，再转左侧一雅致小院便是老和尚辩才的禅房。

　　看那禅房居处，几处石榴丁香，桂树海棠，好个花木幽静小院！

　　萧翼想，这老和尚虽是向佛之人，居处却如此幽静雅致，仿如世外隐士。

　　遂入了厢房，看得房中禅床蒲垫，靠窗摆一张檀木书桌，案上几卷经书，壁上挂着书画。细看那书画，皆是老禅师所作。其书法确得王羲之之遗风，画法亦苍遒老成，萧翼不无赞叹道：

　　“老禅师书画皆入精深，浑然有世外之风，今晚生得一睹禅师墨迹，实乃幸甚！”

　　辩才脸色欣悦道：“施主过奖了，老衲不过闲来涂鸦罢了，哪有什么世外之风？施主请坐，请坐。”

　　萧翼笑道：“过谦，过谦。”便于桌边坐了禅床，看小僧端了茶来，接了茶杯，只于手中摩挲着未喝，便见老禅师于桌下抽屉拿出几卷书迹，萧翼便啜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了桌上，接了老禅师递来的几卷书迹。

　　萧翼一一看了，知皆是老禅师临摹王羲之《兰亭》贴之书稿，心想：

　　“这老和尚说有好东西于我看看，难道就这些临摹之物不成？”

　　想了又忖道：“既然老和尚这些书稿皆是王羲之《兰亭》贴之摹本，其必藏真迹无疑。”

　　遂计上心来，装着又认真细赏了那些书贴，笑道：“晚生向来临摹王献之书贴，自谓也略得王献之书体妙处，细赏老禅师之书，深感已得王献之行书之遗风，实乃不易也！”

　　辩才听得耳热，忖道：“老衲一生临摹王羲之书体，难道竟未得书圣法则之一二不成？”

　　遂显尴尬道：“老衲这些书稿皆是临摹王羲之《兰亭》贴之真本。”

　　萧翼便道：“晚生未见过王羲之《兰亭》书贴，不敢妄言。”

　　辩才犹豫了一下，说道：“待明日老衲可让施主看看真本。”

　　萧翼一惊，故作感激道：“晚生便谢过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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