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春秋

　　且说那李世民远途游猎在荆州遇到武媚娘，想是天缘巧合，李世民倾慕此女子之才，独留下小顺子，密旨把武媚娘召入宫去。

　　那武媚娘虽小小年纪，却心性极高，自恃平生必不居人之下。受了旨意，自然心里欢喜，拜过亡父灵位，即与娘亲及家人告别，独与小顺子离了荆州入京去。

　　那小顺子把武媚娘带到宫中，先让其密居于上林苑一座小院内，日日如娘娘般侍候着。

　　那武媚娘本是年少，又聪慧俏丽，知那比她亡父年纪还大的李世民倾慕于她，本年幼心里毫无城府，遂更无忌惧之心。

　　那小顺子倒是让她先密居于上林苑，可她那里坐得住，刚入宫几天，便在宫中四处游串，那小顺子既知皇上倾心于她，想阻拦也不敢强拦，不用半月，宫中上下乃至朝臣百官无人不知宫里来了个武媚娘。

　　再说那李世民回宫后处理好了遗留朝事，稍觉心里宽慰，忽想起荆州遇到的武媚娘来，这才记起自己已下过旨意，让小顺子召其入宫。

　　细忆初遇那女子情形，遂心里涌动，唤来小顺子问道：“在荆州时朕让你办的事，你倒办得如何？”

　　小顺子笑道：“奴才倒以为皇上忘了这桩事了，恐扰圣心，也不便提起来。”
　　李世民笑骂道：“朕倒问你办得如何？”
　　小顺子又笑道：“自然不负皇上差意，武媚娘暂安置居于上林苑中。”
　　李世民听了说道：“这也好。”说着，也不多话，便即往上林苑去。

　　那小顺子自是会意，带了几个宫人狗颠脚般在身后跟着。

　　那时李世民折转着宫道来到了上林苑。这上林苑是御用的苑园，除了看苑护园的宫人或皇帝亲属，一般人不能随便进入。苑园方圆数百亩，园中亭台楼阁，池沼水榭，竹木花草，鸟语香风，景致之宜人有如蓬莱仙境般。

　　以往皇帝游苑，必于苑中小憩，故苑中有别宫，小巧精致，静谧优雅。

　　李世民自然知道去处，遂转折花廊，临沼过榭，绕堤拨柳，扶栏上桥，穿拱门走曲径，进一园林，便见翠竹葱茏，榕柏古朴，百花掩映中有一精雅小院。

　　俄见一群穿红系绿宫女，拥簇着一素装少女于院前扑蝶。李世民见此情景遂止住步，抄手立于花荫下。
　　只见那女子执着纸扇，一路直追着一只彩蝶，看看便要追上了，正张开纸扇扑那彩蝶，不想那蝶却辗转低飞忽又转朝院后高处榕树丛中飞去。

　　那小女子看着那飞掉的彩蝶，叹一声止住步，脱口吟道：“不知庄周何梦蝶，辗转戏人恋高巍。”
　　李世民听了击掌笑道：“不期稀世好颜色，惊羞粉蛾渐渐飞。”

　　那女子转头见是李世民，脸“唰”便绯红，急俯身跪道：“不知皇上驾到，小女失礼了。”

　　李世民笑道：“起来，起来，莫用多礼，朕见得媚娘脱口吟诗，果真才女也，难得，难得。”

　　那媚娘站起来，却调皮笑了笑说道：“小女见皇上亦脱口联诗，果真才男也！”

　　李世民笑道：“好一张伶牙俐嘴。能不能让朕先进院内喝杯茶呢？”

　　媚娘道：“小女寄居皇上别宫，皇上是主，小女是仆，安有仆不侍主之理。”说着，遂引李世民入院内坐定。

　　宫女端上茶来，李世民接了，只啜了一口便放了桌上，却起身环顾四壁，便见一幅长轴书画，走近来先看那落款，知是媚娘新作，粗览一会，便点头暗叹：

　　“难得，难得，此女才华果真难得！”

　　再细品那书画，近处亭台楼阁，水榭烟柳，拱桥曲径，人物鸟禽；远处林丛院落，青山隐隐，皆以上林苑实景描之，其细腻逼真，真不下名家之笔。

　　画上方隶书《上林苑晚秋图》，下留白处行书一序曰：

　　贞观十五年，岁属辛卯，武氏媚娘奉昭入宫。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敛而寒池静，远山清而近林碧。亭栏雕阁，翘檐碧瓦，雅致入诗，粗可悦目，细则逸情。

　　烟柳横披，掩水榭于长池之上，连桥拱带，系曲径于幽林之中。

　　偶见耸壁馋岩，嶙峋怪异，犬牙交错，榕盘柏暗，仿似万壑深处；乍现秋池一览，画舸轻舟，柳绿翠微，孤鹜迂飞，水天同成一色。

　　转折迂回，骤见一林，竟有四季如春之感。林中百树，旁有荷池。入林细赏奇花。玫瑰、菊花数十种异，浩放自然，雍容华贵；丁香、芍药、蔷薇、郁金香、海棠数十种，皆雅香脱俗，清丽悦目。

　　虽有牡丹、桃李、梅花紧锁时序，不竟异时，然宇内之花，多能择秋绽放于此，实为奇苑也！

　　林中一院，镌名“别宫”，眷思必属圣驾游园憩息之所。虽媚娘不才，幸得龙恩垂顾，出于乡野，步涉龙庭，居上林苑别宫。有闲游不羁之趣，时临渊登高，俯览龙庭宫院，仿居天地之中，乾坤之正。

　　浩浩皇宫，金辉灿灿，碧殿朱楼，雕栏玉砌。巍巍乎气宇贯于日月，澹澹乎穆然威正于天地。呜呼！女之少不经事耶？惮居龙庭而忐忑耶？放浪数日，饱览群宫，收心驻性，宁掩静于别院，遂得《上林苑晚秋图》，题序记之。

　　辛卯武媚娘秋作

　　李世民细阅序书，微笑忖道，此女才华过人，能书能文能画，实属少见，其文竟有乾正之气，文胆妙语，新丽悦目，却不乏幼稚性情，真难得之佳人也！

　　遂回头转视媚娘，笑道：“看你序中‘女之少不经事耶？惮居龙庭而忐忑耶？’两句，似是个胆小怕事女孩，却又象个野男孩，敢于‘放浪数日，饱览群宫。’皇宫中竟没人敢这般胆大的。”

　　那媚娘听李世民说话，又看他眼角眉梢隐现柔情，遂脸色绯红，走到李世民身边抿嘴笑道：
　　“小女只觉得皇宫好玩，却不知宫中有何规矩呢。”

　　李世民道：“宫中那些劳什规矩你倒是不懂了好，朕便喜欢你这样子，往后也不必那么多规矩的，就由你本性，想啥样便啥样，别改了你这女孩性子才好。”

　　媚娘听了，抿嘴微笑，朝李世民瞥一眼道：

　　“那俺媚娘便再无畏忌，天天可在宫中走动。”

　　李世民听了笑道：“朕看你文章、书画皆不错，是个小女才子，朕便封你个才人，往后不仅能随便在宫中走动，亦可为朕整编书典，代笔撰文呢。”

　　媚娘听了，脸露喜悦之色，遂跪谢龙恩，李世民忙扶住媚娘，笑道：

　　“朕刚刚说，往后便不那么多规矩，看你这又来了。起来起来，与朕说说话。”

　　李世民扶起了媚娘，这媚娘虽年少不慎韵事，可见李世民和颜悦色，言语体微入情，心想这帝王亦如常人，亦有温柔眷情，自身今后有幸近侍龙侧实为大幸，遂更觉欣悦。

　　那李世民却顺势拉了媚娘手道：“你倒如何看朕？”
　　媚娘绯红着脸，羞涩着抿嘴闭了一回眼，李世民却不等她说话，只朝媚娘额头戳了一下，又问道：“你倒说说，你倒如何看朕？”

　　媚娘睁开眼睛，羞涩着望着李世民眼睛，许久才道：

　　“小女不才，却熟读经史，上溯尧舜，下至隋炀，先古之帝王，为君之成败，功罪千秋，后人评说。一为仁君，一为暴君。仁君者，如尧舜、周王、刘备诸位明君；暴君者如夏纣、秦始王、隋炀之流，其间亦有既仁亦暴之君，如汉文帝，汉武帝之属，然功过是非由人评说，天下之盛衰亦实为帝王之鉴也！”

　　李世民听“天下之盛衰亦实为帝王之鉴也”一句忖道：“此女果真见地非凡！”

　　遂笑道：“你倒说说该如何看朕？”

　　媚娘笑道：“陛下当今之帝谁敢评说。”

　　李世民道：“你便说无妨。”

　　媚娘道：“实不敢说。”

　　李世民正色道：“朕必让你说。”

　　媚娘瞬觉惊惧，遂说道：“既然陛下让媚娘必说，媚娘便说了，望陛下恕媚娘死罪！”

　　李世民笑道：“纵然说错了，朕也不会降罪于你。”

　　媚娘遂感宽心，微笑道：“依媚娘看，陛下能为君者有三德可鉴。”

　　李世民道：“何谓三德？”

　　媚娘道：“陛下随先王自晋阳起兵，以大义结天下英雄，倾覆隋炀暴政，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然后四方征讨并吞豪雄割据，一统华夏，此用武于正义之道，为武德也；”

　　“陛下登基以来，广开言路，举贤纳谏，贞观至今开明政治，举措利民，废苛刑，减捐税，尚科举，广通贸易，激励工商，使□□渐盛于古往皇朝，此为仁德结果也。”

　　媚娘说至此遂打住不说。李世民听着皆赞誉之言，只浅浅笑了，见媚娘又不说话，便道：

　　“你只说了两德，第三德又为何？”

　　媚娘却沉了脸色说道：“此德只恐非后人之善评也，然媚娘以为正是此德方是为君之德，若无此德，则不足以为君者。玄午门之变，世人皆诽谤陛下诛兄弟为不义，然天下之义有大义与小义之分。”

　　“隐太子与齐王心胸狭小，刻毒奸诈，欲置陛下于死地而后快，陛下忍无可忍方果断行事，设谋于玄午门以诛之，若无此举，则大唐异颜，江山改色，盛衰势迁，故为君者取天下大义而灭亲情是为君之德也！”

　　李世民细听这个小女人这番话，听了“取天下大义而灭亲情是为君之德也”一句，心里暗暗吃惊。

　　他刚才灼热的心里仿佛突然遭遇了一盘冷水。他虽然非常欣赏这个女人的才华，但却为这个女人说出的这句话感到惊骇。

　　他作为一个皇帝从没想过这一点，可这个小女人竟然有如此的思想，即使玄午门之变，他出于不得已而诛杀建成和元吉，但他从来不把这样的行为视为君德！

　　他这个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这种东西既不是让他更为欣赏这个有过人才华的女人，也不是使他骤然的对这个有着深刻思想的女人感到惊骇，只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让他的心陡然的冷了下来。

　　他轻轻的推开怀中的这个小女人，站了起来，只说了声：“朕累了。”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这间别宫。
　　那时侯，武媚娘的脸色陡然灰暗下来。

　　在皇帝轻轻推开她的那一瞬间，一种本能的失望瞬间袭上她的心头，她看见了皇帝冷淡的面孔，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别宫的身影，一阵慌乱和颤栗之后，随之袭来的便是惊惧。

　　她知道她惹了祸了，她甚至惊惧她刚才的坦诚和毫无隐晦的说话会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她甚至意识到了她这个年龄本是幼稚，却不自感幼稚的真实的幼稚！

　　这个媚娘向来自视聪明，此刻便感觉到了愚蠢了。

　　然而，有一种思想却很快的又占据了她的心灵，在这之前，她对李世民是十分的敬佩的，她向来敬佩这位英雄的皇帝，这位韬略过人，仁爱过人却又睿智、果断过人的皇帝，甚至在她感受到这位至高无上的男人有着常人那种温情的时候，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爱慕之情。

　　然而，在这个男人忽然冷淡的推开她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了，尽管这种结果让她慌乱、颤栗和惊惧了一会儿，但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性格让她很快倔强了起来。

　　“大不了便是赐死吧！”

　　这种思想的一旦出现，使刚才她对李世民那种冷漠所产生的惊惧瞬间便消失殆尽。

　　然而，武媚娘的这种心情也只是持续了两天时间，两天后她在无聊的别宫中毫无主意的写字作画，实际是消磨时间等待惩罚的时候，却忽然接到了小顺子送来的封诏了，李世民不仅没有惩罚她，竟然履行了诺言，正式封她为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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