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伽罗衔了片薄荷叶，歪着头心想，他耀眼得就像清晨刚用过早膳时，院子里正当空的太阳。不由幽幽叹了口气，让人把持不住啊。』

　　宇文邕眼神狠厉又带有几分厌恶的盯了歪脖树下装死的大鸟一瞬，方不去管它。山涧的溪流向来是不深的却有几丈宽，冲到对岸的伽罗挣扎着从溪流里爬起来，浸湿的像刚才那张罗帕似的她吁了口气，双手抚在面上抹了把水才睁开眼，她用手托起湿答答的罗裙，埋在水中一截白嫩的像莲藕似的小腿被汩汩流动的溪水搔痒的酥酥麻麻的，她一步一步的向岸边踏去，池底嶙峋的怪石磕着她穿了绣花软鞋的脚底，让她走得一颤一颤的。

　　宇文邕站在岸上，对走近了的她伸出一只手，很好看的手，他关切道：“夫人，没事吧？”

　　伽罗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宇文邕的手心里，对错眼不敢正视她的宇文邕笑道：“虚惊一场，不用担心。还多谢了方才公子护佑的恩义。”

　　宇文邕回了一个笑，似山涧的流水，清清澈澈的洗涤人心。他手上用力,一把将伽罗拉上了岸，伽罗弯腰半蹲着拧巴裙上的积水，也正好掩盖她暴露出来的玲珑躯段。

　　宇文邕握拳在唇侧，干咳几声：“夫人，那儿有一灌木丛。”他抬手解起了自己的外裳。伽罗顺着他下颌撇向的角度看去，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可鉴于他刚才的行为，又怕他不是这个意思，自寻尴尬没意思，装作不解的看着宇文邕。

　　宇文邕已在四下里捡着可以用来烧火的小木散材，他背对着伽罗，寻了块空泥地将柴火累在一起，搭起了烤火架。他见伽罗不动，补充道：“夫人，先去灌木丛后将湿衣服脱给在下吧，在下于烘烤衣物上面还是很有些研究的。夫人大可放心，不会将夫人华美的罗裙烤坏的。我本是打算将外裳脱给夫人暂时蔽体之用的，可在下摸上去，才发现还是有点润手。在下还是先将这件烤干，再给夫人好了。要不了些时候，夫人就会像没落水时一样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了，伽罗即便觉得不妥，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何况，伽罗是存心想引诱他的。她站起身子，朝着灌木丛后走去，青草地上留下一串水迹，逶逶迤迤的不知流向了何方。

　　灌木丛后的她哆哆嗦嗦的除着罗裳，她解得很慢，慢到不知何夕已从林中迈步而出了一雪狮，上面驮着一貌赛潘安的美人，正啃着鸡腿，她急忙又将方解开的外裳拢了起来，护在胸前。

　　本在撩火的宇文邕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柴火，轻捋了捋长袍，站直了身子。他长身直立挡在灌木丛前，反手将手中的长袍飞舞出去颇似一方夜幕笼罩大地一样裹紧了伽罗半蹲半掩的身体。伽罗整了整外裳，扒着丛缝偷眼，朱唇轻启，叹道：“真是头漂亮的极有血性的白毛狮子。”

　　她虽和宇文邕相识不过短短两三个时辰，但却觉得有他在，就莫名的心安，肆无忌惮看热闹也是无妨的。人和人的缘分说来是巧妙的，十年二十年的相处也许换来是的剑拔弩张，死生不复相见。又也许回眸的一瞬，便是缘定三生，至死不渝。

　　那头白毛狮子步伐优雅从容，它的目光掠过远处躺在地上抽泣般身子起起伏伏的大鸟，转瞬又怒视着正前方的宇文邕，漆黑的眼眸里恰有一团团的火光喷出。

　　它身上的美人玉冠束发，眉眼靓丽，将啃得只剩点肉末的皮包骨头塞给雪狮子，那雪狮子也不嫌弃刁在嘴里，“咔嚓，咔嚓”几下就嚼了咽肚。那美人又将油迹迹的手爪在雪狮子的白毛上反反复复揩了干净，临了又拍了它几下，这才衣袂飘飘飞身立在距宇文邕一丈远的地方。

　　美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宇文邕，遥指大鸟，手中的铁锤朝地上一杵，掷地有声，简直有老子一跺脚，大地抖三抖的架势，他冷言道：“是你伤了子时？”子时想必就是那只冒冒失失的大鸟。

　　那雪狮也奔了起来，直冲到那大鸟身旁，它用舌头顺了顺大鸟的毛，又蹭着大鸟用羽翼遮住的脑袋。伽罗双眼滴溜溜转了一圈，心道：“寻仇来的，好磅礴的气势。”

　　宇文邕音色冷漠，不忍直视的缓缓吐了几个字：“你牙缝里卡了块菜叶。”

　　那美人眉梢微抬，闭了唇，舌头似在口腔里活动了一下，又举目四望，舒了口气，抱拳道：“唉，蒙君提醒。”再开腔时，他的白牙上已不见了那片隐匿的菜叶。

　　那头雪狮觉出他们似有缓和的趋势，嘴里不忿的咕噜咕噜直响，子时配合的露出鸟喙一戳一戳的啜泣。那美人瞥了两眼，表决心的捋了捋袖子，陡然话音一转：“敢欺负我的人，拿命来也。”铁锤一挥，似大鹏展翅，他腾身在半空，双手倒握住锤杆，铁锤头一瞬间膨胀的巨大，他朝后一仰看准了宇文邕就要砸下。

　　伽罗躲在灌木丛后，那口凉气还未倒吸完，就只听“咚”的一阵闷响，她透过蒙脸的指缝瞧见铁锤砸在草地上，陷下去一个深坑包住了铁锤，周围受到波及的寸长青草歪歪倒倒挤压抱团。

　　那美人又使劲摁了摁铁锤，确保万无一失。伽罗心道：“感觉好像拍蚊子。”她拍蚊子时也会这样保证蚊子成了蚊子干。半会儿，美人正费劲的拽起铁锤，本该被捣扁的宇文邕闪身出现在了他身后，笑道：“力拔山兮又如何，终归是太慢了。”

　　电光火石之间，那美人还未回神，已被宇文邕反捆在了怀里，钳住的双手麻花似的扭着。美人面有不甘，嘴角却突兀的显出了一抹嘲讽，他突然矮身双腿劈叉成一条直线，被擒住的双手瞬时成了一个撬点，眨眼间就想将借力将宇文邕顺势过肩摔翻。哪想他挣了好几次，宇文邕却岿然不动。雪狮护主，见美人失利，蓄势就要冲上来，那大鸟子时也一瘸一瘸的朝前扑着，鸟喙叼住雪狮毛，雪狮狂奔，一颠一颠的就将它甩上了狮背。

　　宇文邕凝眉看了两眼“扑哧，扑哧”脚下生风的雪狮。五指成爪状具起了一团气波，吸引草石翻滚混成球状，他显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找死。平生最厌恶刁蛮跋扈之人。”

　　美人被气力冲击的眯眼，他见势头不妙，扭头朝雪狮狂喝道：“快跑！”

　　据伽罗看了多年戏台子的经验，一般而言，说快跑时已是来不及了的。她心中哀叹，多标致健壮的雪狮子，可惜没长心啊，迫不及待的就要投生轮回道了。

　　就在伽罗闭眼的一刹那，射出的气波却意想不到的散的迅速，尘归尘，土归土，落叶归根。猝不及防的宇文邕旋身险险避过一枚势如流星，长似飞箭的暗器。被他擒住的美人也已脱身。雪狮和大鸟子时跟在了一从天而降的头戴箬笠的男子身后，安然无恙却呜呜而鸣。麦秸编织的箬笠下罩纱帐，瞧不清他面容，和宇文邕一般的身量，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宇文邕更摄的人胆寒。怀里搂着那冠发高束的美人。

　　二人一鸟一白毛狮子与宇文邕维持着对峙应有的距离。宇文邕拎起手中多出的霁红色玉袂，高高幌了一下。对美人道：“在下还当是谁呢。豆卢氏，据闻豆卢将军的独女，公子泓力能扛鼎，人称千钧女公子，相必阁下便是。”他又拱手，直视箬笠公子，“还未请教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伽罗含着手指，原来那箬笠公子怀中的是个姑娘。

　　箬笠公子道了声得罪，不言姓名。

　　那豆卢美人头一昂，手一摊：“把玉袂还我。”那玉袂是宇文邕和箬笠公子较量的间隙从她身上摘下的，上独刻一“泓”字。

　　宇文邕将玉袂收在手心，嘴角上扬：“豆卢氏跋扈之名果不虚传，城内上传的‘豆卢泓涟名噪时，嚣张蛮横又卷狂’真是实至名归。可公子泓，你依仗的这位卓尔不群的公子又是令尊豆卢将军为你择的哪一房乘龙快婿？长安竟还有这般出类拔萃却不为人知的男儿。”

　　那豆卢泓先是听宇文邕言她跋扈气得直跳脚，后又闻“乘龙快婿”一词，觉得宇文邕也像是念过书的，这词挑的很合她心意。她手攀着箬笠公子的衣襟，含情脉脉的凝视着箬笠公子，小声道：“我的夫婿。也不全是他说的那样的。后面还有句的，‘生得姿容绝妍艳，直效飞燕与合德’。何况，眼见为实，我是温婉贤淑的，虽然我知道你晓得的，但我还是要强调一番的。”

　　一旁不忍直视的大鸟子时，将小脑袋使劲朝雪狮的毛根处钻着，大翅膀捂住秃秃的头顶。豆卢泓转身哼哼两声，像集市里逮鸡仔般揪起子时的两片鸟翅膀，大眼对绿豆：“哟！怎么？今天才知道我的真面目啊，姑奶奶告诉你，晚了！”大鸟焉不拉几的耸着脑袋，雪狮不停的蹭着豆卢泓绣有菱纹的长袍边角。

　　箬笠公子牵过豆卢泓的纤纤素手又摁在了自己心口的衣襟处，子时“啪嗒”倒栽葱似的跌在了雪狮身上。箬笠公子语气里是言不尽的宠溺：“你是何样面目又如何？我喜欢的那个你，便是眼前的这个你。”

　　天生地成的一丛灌木硬生生劈出了两方世界，他们在那头你侬我侬，伽罗在这头拾起砸中她颈子的一簇紫绿色的松球花，她背后是一颗有些年头的樟子松。据说，千年的松树也能开花结果和黄沙里千年不倒的白杨有得一拼。伽罗漫不经心的将松球花上一颗颗极细小的小花苞碾开，里面是更加微末的小松籽，要是隔个几个月就可以剥壳了，炒熟了的松籽冒着黄灿灿的油，香脆可口。

　　她看过的她四姐写的杂剧本子里，也有条小鲤鱼精曾躲在树丛后掰松果吃。和她现在的情形微妙的相似。有了这层联系，伽罗就开始寻思那话本子被她扔到那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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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伽罗从嫁妆箱子里捣腾出了一薄册子，这玩意儿在阴暗角落里待得发霉，现在她学乖了，用手“扑扑”拍下了上面落的一层灰，她以前是用吹的，吹了满嘴的灰，粘在嗓眼里，怎样“呸呸”也吐不出来。牛皮制的蓝色封皮上娟秀的刻了四字《多喜笑传》，伽罗看了一眼便笑了，她四姐的那字写得龙飞凤舞的，标准的一□□爬烂字，这名儿每每是要备些瓜果央了先生代写的。

　　她搬了把椅子去院子里看了起来，躺椅旁还有一几案，上沏清茶一杯和一碟蜜饯。这是顶顶惬意的事，四五月的太阳晒得人酥软到骨子里。

　　《多喜笑传》
　　〖住在明月涧的小鲤鱼精多喜时常宣称自己是山涧一分秀色，因此常被邻居白连嗤之以鼻。不过初晴认为这丝毫不影响自己的美色，依旧很开怀。

　　明月涧是地处雾灵雪山山脚，与十里针叶林相邻的一条澄澈清明的山溪，涧底零散的铺嵌着许多白色的石块，涧边环绕着无尽的绿意，又兼点缀着各色的小花，有通体莹白带紫红边的，有花瓣粉红的，有淡红打着朵的，袅袅婷婷，不可胜数，扶摇于绿叶间，自是各有风致。山间常年有一股雾色弥漫，缭绕花间，飘飘渺渺，半似仙境。但如若加上涧中的七朵莲花，便像足了西王母的瑶池仙境了。

　　“不对，应是九分相像的，剩余一分是本姑娘”，我本不想打断旁白的，奈何……我爱讲实话，“你继续，不用在意我。”

　　自盘古开天，女娲造人起，便有所谓的“地灵出人杰，山灵出妖怪”一说，于是明月涧为了证实自己并非异类，必得出那么点妖怪镇镇场子，可惜的是这山溪万年来，樱桃红了，芭蕉绿了，也没见个妖怪冒泡。没曾想，一日，天降异象，花开并蒂，莲花鲤鱼双双成精，故事便从此开始。〗

　　伽罗捏着长长的小羊角辩在指尖打转转，四姐的书里，妖怪抑或是妖人的现世，必是要天降异象的。她嘴里嘀咕，这莲花鲤鱼凑一对，咋那么像菜名呢，感觉还自带香气。食指轻翻下一页。

　　“女郎，你怎么还有闲心看话本子啊？”猪儿端了盘酱肘子放在几案上，眼里尽是不解。

　　伽罗将书置在腿上，语重心长的道：“猪儿。就像自古聪明话不是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话，不是滴水不漏无可辩驳的话，尽情入理动人心的才是聪明话，大智若愚，大音希声。有时闲话几句家常也比横刀直入的好。我们急是急不来的，尤其是人心。事留余地，弓忌太慢不是吗？”

　　懵懂的猪儿低着头扣手诺了声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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