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庭院外一堵高高耸立的红砖瓦墙掐断了巷尾传来的极具江南韵味的号子声：“请喝一杯茶呀，请喝一杯茶，新采集的茶叶甜又香啊，甜又香。桑木扁担轻又轻喽喂，一路春风到青草湖喽喂。”

　　弓腰在花架底下忙碌的猪儿闻声摸着墙根钻了出去，交代了挑茶郎几句，引了他去了院里的灶房。

　　进了烧火做饭的灶房后，挑茶郎卸下扁担，从编织筐里翻出土罐子放在灶台上，大熊嫂拿了把大蒲扇趴在灶火口卯足了劲扇。待土罐子烤得火红，挑茶郎抓了一把茶叶丢进去，两手提在土罐子把沿上反复簸动，像掌勺的大师傅颠锅似的，一股香味从土罐子里弥漫而出，挑茶郎眼疾手快的接过猪儿递上的烧开的壶，沸腾的开水掺了进去，滚着滋滋地白沫沫，茶梗舒展开来，片片浮在面上热腾腾。那大熊嫂在围裙上揩着手，肿胀的眼泡笑得眯起对挑茶郎道：“师傅，好手艺，香，真香！”

　　挑茶郎将猪儿打赏的大把五铢钱揣进黑乎乎的宽腰带里，手舞足蹈的笑道：“不瞒你们说，这是滇南的茶，可不用易搞到手……”

　　猪儿听着他们摆龙门阵，手上将土罐子里的茶水倒入茶盏里，盖上茶盖，放在托盘上，跨出门时回头对挑茶郎笑道：“师傅要是得空，经常来给我们女郎冲茶吧。”又瞥向一旁的熊嫂，“熊嫂子，你送师傅出去吧。”

　　彼时，伽罗正在翻着话本子。〖身旁某位正欲呷一口雨前龙井的仁兄，闻言停了停手中的杯盏，瞥了我一眼。〗猪儿蹲低了将茶盏搁几案上，附耳在伽罗旁：“女郎的心意送到了。”伽罗点点头。猪儿又道：“女郎，尝尝这茶吧，滇南的茶师亲手制的，香得很。”说完将几面上方才的陈茶收走了。

　　伽罗端起茶盏，用盖子浮了浮茶面，轻啜了一口，好苦的味道，伽罗放下茶盏笑笑，人这一辈子苦的又岂止这杯茶。

　　〖我眨着眼回望他，目光却停留在了他骨节分明，十分修长的手指上，我自是知道应是好看的，却未想在釉色莹润的斗彩竹节杯的映衬下竟也熠熠扬扬。不觉想到，那日将我置于掌中逗弄的双手，也是如此漂亮的。茶杯被往桌上一磕，当的一声。我回过神来，将手中团扇掩映面前，稍稍遮住面颊的潮红。思量片刻，我点点头，赞同道：“我好似是算不得姑娘的。”转瞬又觉不对，顺手将团扇朝桌面一拍，颇有气势道：“我不仅是姑娘的，且是娇滴滴的”，心想这朵莲花必又是艳羡我的女儿身，我淡描的眉八字一竖，语音婉转一字一顿唱到:”女、娇、娥！”还特特拉长了尾音。见白偏宜望着窗外，脸色阴沉。对了，白偏宜便是傍边这厮的名字。

　　我一向自认为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且最会察言观色。暗自思索良久，佛曰“不能挖人伤疤”，我大约犯了这条忌讳吧。若问我是那尊佛，我自然是不知的，但我觉得这世间但凡有些许道理的话，不是佛曰，便是子曰。就像后来我爱上的《诗经》，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可见子曰都是文绉绉的，断不会让你轻易明白。

　　回想起来，好像确实是我害的他不能修成女儿身的。

　　细说起，还得说到好久好久前，我原是尾底色洁白，有两段绯红色斑纹的红白锦鲤，在山涧游来荡去，日子虽平淡却也闲适。当然我是尾没甚见识的鱼，只知道这山外有山，涧外有海，却也想不到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某日，太阳隐于雪山后，天空仍是晕染了一片红意。我蓦地感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了，好在我没娘，便也没了这层烦恼。却见自雾灵雪山沿着山谷蜿蜒而下了七朵莲花。我活了老长年岁了，见过花儿从未满到含笑，终至凋零，追逐过顺着溪水流淌而下的梅瓣，也见过刚产下小鹿的母鹿舔舐着正挣扎站起的幼子的身上的胎膜和血迹的景象。却从未见过如此空灵的雪中莲。牢牢吸引住我目光的是一朵红莲，光彩夺目，我觉得甚是看好，颇为崇拜它霞染天光的风姿，当然，如果我知道他日后如此龟毛，我是不会夸他的。缓缓间，我又看向其余六朵，素雅洁白，花朵袅娜的开着，田田的叶子浮在水面，真乃天地间至纯、至静、至美之物哉。我想我们大约都不是一般的鱼与莲花吧。〗伽罗葱白似的饱满圆润的指尖划着‘田田的叶子’那一排字，念道：“莲叶田田，莲叶田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我急切的朝她们游去，迎着荡起的一圈圈涟漪，月色下的溪流波光粼粼，我想此时的我定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能信手拈来一句“鱼尾晴霞片片明”，来形容此番景象。我盘桓在莲花周遭，亲昵的戏水，好不快活。渐渐的红莲的光芒弱了下来，只剩一点荧荧之光与月光相互缠绵，静影沉碧，周遭都寂静了下来，唯剩淙淙的溪流声萦绕在山间。从这天起，我有了群新邻居。

　　晨光寂寂，雾蒙蒙中我睁开了我的鱼泡眼，一个眼尖瞧见红莲花瓣边有一颗似滴未滴的晶莹透亮的露水，猛的来了招鲤鱼摆尾，溅起一圈水珠，正是莲花滴甘露，味落我嘴中。咂嘴舔唇间只觉周身舒坦。我继而眼巴巴的四顾望着几朵莲花，盼着还有露水呢！可等到月黑风高也不曾有多的一滴，只能等明日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再有，嘟囔嘴，沉沉睡去。此后，在每日一滴甘露的滋润下，我好似丰润了不少，越加愉快的嬉戏了，时而在莲叶底躲阴，时而蹭蹭朵朵莲花，确定她们娇艳如初，方才放心。多年后，深陷情网时我才懂得，一条鱼的日子寂寞而快活。

　　山中不知岁月几时。一日，晴光正好，我微眯了双眼悠然卧于一片莲叶上晒太阳，打算除除全身湿气，莲叶下不时有其它鱼儿穿梭来去，拱的我一片惬意。别问我为什么我的行为那么奇葩，因为我不是一条一般的鱼。

　　将睡未睡之际，远处传来一阵的马蹄声，只见几匹骏马从林中窜出，惊起鸟声一片,也扰了我的清梦。马背上是两男一女，说说笑笑。其中一位骑枣红马的少年落于两人后，显得格格不入，手中执着一袋酒囊，兴之所致，时而高举，似要与太阳同醉，又听他音色郎朗，徐缓吟诵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伽罗支着含了蜜饯后发酸的后槽牙处的腮帮子，会心一笑，四姐尤是钟爱身骑高头大马的俊俏公子。

　　〖与白马少年喁喁私语的紫衫姑娘勒住缰绳，回过头对身后少年嗔道：“南风哥哥，好不容易出来散心，你不与我们闲话便罢了，却还记挂着这恼人烦的，弄得人不得安生，老想起再过几日的考试来，败了兴致。”话毕，却不见半点恼意，只见她眼波流传，盈盈的望向那叫南风的少年。我暗暗晃了晃脑袋。那少年也不接话，自顾自的啜饮了口酒，潋滟的眸光天雷勾地火般凝视着我，旖旎了一池春水。我心水的想在他的眸光里游动我的小身板，一二一，摇头摆尾。

　　正恍惚间，那少女已顺着他的目光，兴奋的下马朝我这儿奔来，溅起水花无数，压倒水草多根。我心已惊，回过神来，料是躲闪不过，只得使出杀手锏，紧闭双眼装死，讷讷不敢动弹，生怕被欺凌了去。少女约莫也从未见过如此景象的莲花，不敢轻易采摘，却一个俯身眼疾手快地将我捏在了手中，我打了个哆嗦，自觉小命不保。

　　“你们看，这水中莲花好雅致啊，还有这尾鱼长得好肥呀，腮帮子还一鼓一鼓的，我们烤来吃了如何？”姑娘高高挥了挥握着我的手，大喊道，像发现了个好玩的东西。小命休矣，我一个白眼，晕死过去。这时，骑白马的肥胖少年卷好裤腿，打算凑过来看看，被南风拉住，道：“此鱼虽然看似肥嫩，但颜色艳丽怕是吃不得的，似这莲花般，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性子，还是不要败了这美好的山景。”还顺手指了两下。少女撇撇嘴，心中不悦，把我复又扔入水中。我也不悦，原来他刚刚瞧着的是我四周的莲花呀！我装出才苏醒的样子，偷觑了一眼，那紫衫子只顾拎着裙摆踏水，才将一颗跳到嗓子眼的心定了下来。

　　在莲叶的遮荫下扑棱着游向南风，彼时，他坐在岸边，一腿屈起，手搭在膝盖上。我不停地晃荡尾巴，引他注意。他颔首一笑，将双手伸入水中，捧着我。我摇摇晃晃，不停地轻啄他的手心，表达我的谢意，他手心清冽的酒香向我兜头兜脸的扑来，熏得我也微见醉意。他瞅了我一会儿，低语含笑道：“那么大的太阳，呆在荷叶上，够受的，这会儿精神头还挺足，也不见刚才机灵点。”说罢，逗了我一会儿，将我溜入水中。他说的对，很多时候我都不太聪明，不过自作聪明罢了，因为没人对我说过我不聪明。

　　少年看天色差不多了，和另两人翻身上马，扬尘而去。我还犹自陷入刚才的温情中，细细思味，他的手心细滑柔腻，水润，指腹饱满，较之荷叶的清润又是另一番感受，好似还有一股怜惜之意。我目送着少年打马离去的背影，在斑驳的阳光下，显得细碎而美好，心底不由一荡，满心满眼尽是那打马而来的少年。

　　我想我大约是含春了吧。从那日起，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多喜。水光潋滟晴方好，恰是我与他的初见。〗

　　庭院里清风徐徐拂过似云海翻腾雪球累累的木绣球，吕老夫人远道而来的侄女吕裂帛蹦蹦跳跳跟在杨坚身后进来时，伽罗正看到这儿，口中念念有词：“他也叫南风。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我新婚那日，四公子也说过‘好风南来’。真要算来，东西北三风委实比不上南风。”

　　她一句话刚念完整就听到动静，侧首只见十来日前匆匆见过一面的杨家表妹身穿清萝纱裙，捧着一颗熟透了的大红苹果和杨坚有说有笑的穿过缠满了绿藤蔓的长廊，她身上的料子薄而透，较绿藤蔓的颜色要浅嫩许多。和伽罗不相上下的年纪，却显得更为丰腴，圆圆的苹果脸蛋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是很甜美的相貌。

　　她的嗓音像黄鹂一样悦耳：“我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遇见大表哥回来，就想着和大表哥一路来正式拜见嫂嫂。”她将红苹果托于掌心，献宝似的呈给伽罗。“嫂嫂，你看裂帛的小苹果。”

　　伽罗微笑着接过苹果，刚待说话。火红的苹果顷刻就融化成了一滩岩浆似的东西，黏稠的顺着伽罗端直的手腕子流下，所到之处变化成了许许多多的灰白虫子，胡豆一样的大小，表面滑滑的，分布着斑驳交错的凹痕，里面似还填着许多污垢。它们有无数只蜈蚣似的脚，静耳一听还能分辨出触角擦动的声音。

　　伽罗痉挛着滚到了地上，虫子爬过的地方，似火把灼烧过一样冒着黑烟。她的喉咙像被谁扼住，无论如何也吐不出一个字。浑身都被恐怖的气息笼罩。吕裂帛甜美的面庞依偎在杨坚怀里，笑的春风得意。杨坚狠狠掐住吕裂帛的下颌，抬起她的笑脸，盯了片刻，不辨喜怒的声音说道：“表妹，好玩吗？”

　　说着他甩开吕裂帛，拔出随身的佩剑，眼尖的朝一颗藏在花草堆里哼着不知名调调的小红苹果劈上去，火花迸溅，红苹果应声而裂。

　　伽罗恍惚又感到掉进了深井冰窖里，刺骨的冷意朝她心坎里钻去，她大口大口的喘息着，惊魂未定。周身的虫子已经消失干净了。突然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伸进了井中，像舀菜似的将她舀到了手心里，那是双温暖的手，她的身体紧紧贴着，蜷缩成在母亲子宫时的模样，暖融融的感觉溢满全身，从头到脚都舒服透了。

　　待出了井外，和煦的阳光照在她身体上，生命的美好重生在她心底蔓延发芽。

　　她缓缓睁开眼，却听见她夫主的声音：“伽娘，好点了吗？”

　　她从她夫主的臂弯里撑起身子，迷茫的看了一眼四周，几案上还放着她之前看的那本话本子。绿裙子女郎站在不远处，手心里依旧捧着颗火红苹果，呜呜咽咽的，哪还有刚才少女般的活泼。她两脚坐踩踩右踩踩，不乐道：“开玩笑的嘛。那里知道嫂嫂一点道法都不懂，就轻易的陷了进去。”

　　她又眨巴着眼对迷惑的伽罗道：“嫂嫂，真是让人艳羡死了。大表哥真疼嫂嫂。看我这苹果被大表哥砍得，真是一点情谊都不念。不过大表哥真是厉害，不仅剑舞得好，还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她顿了一下，面有凄色：“不过，嫂嫂不用担心。就像做梦般，对身体没有碍的。要是有碍，我这小苹果估计也保不住了。”伽罗凝神一看，才发现她的红苹果上有一道几不可辩的伤痕。

　　伽罗正想问点什么。杨坚已经开口解释：“伽娘，我这表妹啊，古灵精怪的。自幼就师从茅山一得道的高士修习茅山密宗，是以会些不入流的招式。她同你开玩笑的，可不要和这小娃娃一般置气。”

　　伽罗笑笑，一手捂着胸口按捺住心悸，一手抓紧杨坚手臂，刚才的痛楚还记忆犹新，她强自若无其事的夸赞道：“裂帛妹妹真是学了一身好本事，可比我强多了。”

　　吕裂帛直呆到月上柳梢，喫过饭才由杨坚护送回了客居的院子。伽罗趁杨坚离开的空隙，问猪儿下午是怎么回事。猪儿想了想说：“今天下午，女郎在院子里看书，好像郎主带了裂帛女郎进来的时候，女郎就睡着了。后来，猪儿就看见郎主挥剑砍破了一只苹果，可奇怪的是那裂帛女郎拾起苹果的时候，苹果又是完好的。不知是不是猪儿眼花了。再之后，郎主就抱了女郎一会儿，女郎就醒了。”

　　伽罗正解开青锻掐花对襟外裳挂在轩架上，她回过头道：“这样说，你并没有见到我在地上打滚的景象，好奇妙的术法。”

　　猪儿愕然一下才道：“并没有的。”她低头站了片刻，见伽罗并没有其它吩咐，便拉上门退了下去。

　　不多时，杨坚推门进来，缠着梳妆镜前的伽罗要搂要抱的。伽罗推拒了一下，便由得性喜和她腻歪的夫主去了。鸳鸯衾帐里，杨坚侧身躺在床榻外侧，和伽罗面对面，他捉着伽罗柔若无骨的手揉捏，叹口气道：“伽娘，你何时才为我生个小胖娃娃，我可快憋不住了。我们也燕好一回吧。听说是欲罢不能的美事。”他好似想起了什么，抽出一只手，从床垫底下摸出一本画册子，喜气洋洋的说：“伽娘，你看了这东西保准喜欢的。”

　　伽罗接过，借着夜明珠的明辉好奇的翻了几页，羞红了脸将册子掷在杨坚匀称的身子上，头蒙在被面里，嗡嗡道：“羞死人了。你可找别人去和你做这种事吧。要是叫你表妹知道你如此热衷床榻间的事，你英明神武的形象可全毁了。”

　　窗棱里吹进一阵凉风，滑落在地面的画册子，“呼啦啦”翻动，册子上的人儿变换着各种姿势，委实一副淫艳的春宫图。

　　杨坚抱住伽罗不散手，撒娇道：“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呢。我只想和你做这天下一等一的快活事。”

　　伽罗躲在被子里无语望苍天，这画上的明明还有两个异族小人，绿眼睛黄头发，果然艺术是不分国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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