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作者:五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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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日子静如流水,四月的普陀寺香客盈门。后山禅院竹影繁花里,一素衣锦带翩翩少年薄唇翕动,玉笛横吹。修长如春笋的手指开合在六个玲珑小孔间,悠悠玉笛飞声流动在泠泠细雨中,吹落了满树杏花,纷纷扬扬沾满衣襟。他微一抬眸,眼波流转,白云万里。

      这人这曲这景,让闻声而来停在几步之外青石板道上白纱长裙的伽罗无端便想起了西汉放荡不羁的风流公子张敞,章台走马闺房画眉的张敞。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她接过猪儿递上的油纸伞,拨开遮挡她的一株新竹,转身抛给那丰神俊秀独倚阑干的佳公子,“四公子,曲儿很好听。虽说春雨如酥贵如油,可也别淋坏了,避避雨吧。”这四公子正是伽罗成亲之日,到场献贺的宇文邕,宇文泰之子,当朝天王宇文觉之弟。

      宇文邕收了竹笛,身手敏捷的接住了伽罗赠予的七十二骨油纸伞,拱手作揖眉目含笑道:“多谢夫人借伞避雨。”竹笛别再腰间,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伞面上,伞下他眉目精致如画,修长的手指一撩覆在脸侧湿漉漉的墨玉般的长发,宽大的袖摆从他面上抚过的一瞬,一种魅惑众生的感觉油然而生,“惊艳”一词咯噔一下蹦到了伽罗心坎里。

      她脸色潮红,羽扇似的睫毛不动声色的耷拉了下去,遮住了大半的眼眸,绒球般的蒲公英缩成团从她落得低低的视线里飘过,一瞬间一股念想从她心底升腾,让她灵台清明,“他是宇文护堂弟,当朝王上宇文觉的弟弟。要借助他杀死宇文护,为父报仇,为独孤氏报仇。”她心底的恨意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浓烈,像是陈年老酒发酵到了极致,直呛得人涕泪横流。

      宇文邕一双清澈的眼眸如鹰隼般炯炯有神的端详着她,半响,抽回才了停在伽罗身上的目光,撑着伞向她跨步走去。走得近了,笑道:“看样子,夫人还是记得在下的,在下宇文邕。夫人与在下方才隔得那么远,谈话多不方便,还得抬高了音量,与佛门清静地的“静”字太相违背,是以壮着胆子走近点,还望夫人不要见怪的好。我是今日闲来无事,来佛门清静地了个宿愿。夫人也是来这儿参佛的么?”他四下环顾一圈,“对了,怎么徒不见使君?”

      伽罗缓缓抬起了头,脸上冰冰凉凉的,她伸手拭了一下,眨着眼笑道:“四公子猜得不错,是来参佛的,祈求一家老小的平安。我夫主他今日有些要紧事去了衙门,婆母正待客呢,也抽不出身。只好我来觐见菩萨了,好大的造化呢。今天这日子,庙子里香火好,路上有好多来祈福的乡亲们,我这一道啊,都听他们说这普陀寺灵验呢。”

      又握着绢布掩着口望了眼伞外的天,“这雨下得邪乎,你看雨不大吧,却斜斜的寻着人身上打去。也不知那些风尘仆仆来拜菩萨的乡亲们带伞没,要我说啊,这庙子里还是得多备着些伞,也算是给这些诚心诚意的香客一些善报,让他们知道啊,这菩萨是真救苦救难的。”她这番话说的不着边际,心底里其实迷糊得不行,要怎样他才愿意帮她呢,总要先和他搭上关系。也亏得南北朝时的礼数挺宽泛的,对女子并没有诸多规矩。要是再晚个几十年的,她作为一个有夫之妇和陌生男子搭话,估计浸十道猪笼都不止了。

      月余前,随国公杨忠出兵镇守蒲坂,抵御进犯大周东部边境的齐军。大齐和大周是由北魏一分为二形成的,原是东魏和西魏。东魏实际掌权者是高欢,西魏则是宇文泰。而后他们皆篡魏自立,建国号大齐,大周。史称北齐,北周,合称北朝。

      因此随公府中此时便只有老夫人吕氏,并着杨坚夫妇和杨坚三个弟弟杨整,杨瓒,杨嵩。杨整和杨瓒与杨坚是一母同胞,皆系杨夫人之子,而幼弟杨嵩则是妾侍所生,生来身体便娇弱,常年都需服药的。杨忠每每出外征战归来,都会寻回名医奇方,可显然是不见用的,这些年来也未断根,时好时坏的。二弟杨整与伽罗同年,已与宇文泰外甥尉迟纲之女尉迟怜衣定下了媒妁之言,想是不日便会成亲的。

      杨坚每日是照例的公务繁忙,难得能抽出的空闲都陪在了伽罗身旁,也甚少和他的那群三朋四友一道擎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了。大家都只道他是新婚燕尔,收了性子也不见奇。

      五色杏花开满头,烧香秉烛祭苍天。杨家往年的惯例是要在这个雨生百谷,清净明洁的日子里一道去请菩萨的。可这日,杨老夫人的娘家弟媳和着侄女到了,也就撇了他们不去了。杨坚本是要和伽罗一道去长安城北普陀寺里烧香祈福的,可临时出了幺蛾子,是以伽罗只好带了丫头猪儿独自前往。

      宇文邕点点头:“夫人倒是有心了。普六茹使君也果然是我大周栋梁之才,合家男儿为了大周,为了天下百姓当得是鞠躬尽瘁……”

      他是冠冕堂皇的,伽罗不是很在意,心里揣测着他那句“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他明面上貌似是不排斥她的。她原当自己生来便是与众不同的,可至今方知命不由己。纵使道行微末,她也想拼出唯剩的一条贱命,无所不用其极,结果了宇文护这个老贼。干脆心一横,从猪儿撑得笔直的伞下,提着裙子三两步跑到了宇文邕身旁。

      宇文邕反应极快的匀出了半片伞面给伽罗,他俩相视一笑,伽罗鼓起勇气道:“那既然四公子无事,奴家也无事,一道如何?”伽罗眼里含了丝期盼,她屏住气望宇文邕买账,别将她推出去,这好歹是她的伞,别太驳她面子。宇文邕捻落了衣襟上的杏花瓣,想起了幼时捅马蜂窝偷糖吃的情形,那蜂糖就像她一样甜,他被蜇了满脸的包,可等伤一好,还是会去捅新搭上的蜂巢,甜甜的滋味叫他欲罢不能,满头包也是心甘的。他自是满心满意的应了好。

      伽罗朝猪儿示意,让她自己寻个地方歇息会儿。猪儿心领神会的做了个揖,转身沿着来时的小道越走越远了。这是普陀寺的禅房后院,寺庙清净之地方。除了几个小沙弥顶着蓑笠执着长把笤帚清扫落叶外,普通人是进不得内的。伽罗是踏着笛声而来的,倒也是无人阻拦。姻缘凑巧,哪想是他。

      从他们搭上话的那一刻起,伽罗真心实意的觉得如今的她不是从前的她了,从前的她是只会躲在背后瞧人的姑娘,要说主动,无非他人有难的时候搭把手。她想她有朝一日,也许也会成为一个招人厌恶的勾三搭四的狐媚子吧。

      宇文邕撑着伞庇护着伽罗,稀疏的雨点打在半透明的油纸伞面,两人并肩缓缓的行着,时不时有些擦挂。

      这普陀寺依山而建,禅房后院将半匹琬香山都圈了进去,两人一步踱着一步的,绕着山路悠悠然的也是大半天光景。这大半天光景里是雨过天晴,云消雾散。两人寻了一处三面环绕的山头,坐在一起插科打诨,俯瞰着低处大片大片的绿树红花。再眺目远望能看到山道上升群结队的男女老少,这山头附近没有村落,伽罗心想他们定是天没亮便摸索着上路的,跋涉阳关又一程,大老远的赶来这半山腰上悬着的寺庙,是为了什么呢?长治久安的长安终究不能带给人长安。

      伽罗回想起半日前,她跪在蒲团上,手持三炷香,低低祈祷:“伽罗不求其它,惟愿爹爹娘娘在来世里能投个好人家,一生吉祥如意,风调雨顺。远方的亲人再苦再难也要坚持活下去。”人死如灯灭,爹爹娘娘离去了,他们留下的以前的印迹都像是假的般,她在这个世间再也无法找到他们了,以后再也无法见到他们了。

      她心头一疼,回望眼前又是满满的绿云无尽意,转念又道:“真是人间好时节。”

      半会儿,她一侧身,咦了一声,一摊小鸟便便,施施然的躺在宇文邕肩头雪白的布料上。伽罗半伸出一根玉葱似的纤指,道:“你肩上落了摊……。”宇文邕细长的脖颈一扭盯着这摊黏呼呼的鸟屎,讷讷道:“我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掉到我身上了。”

      伽罗一笑,捏着丝帕裹上鸟屎,用剩下的干净部分细细的帮宇文邕擦拭肩头,揶揄道:“你现在这幅呆呆的模样,倒是叫人瞧不出你谪仙的气质了。任谁也想不到,绝艳出尘的四公子,也会被鸟屎砸中。这好像是只有凡夫俗子才有的待遇。不过话说来,我倒是未被砸中过。”她和宇文邕走了一截路后,开始比较熟稔了,不像一开始那般局促。

      宇文邕嗅着伽罗发间淡淡的皂荚味,垂眼就能看到她蝶翼般扑闪的睫毛,喉头一紧,闷闷了好半天才道:“在下在被鸟屎砸中前,也未遭受过如此待遇的。”

      伽罗听了轻笑几声,宇文邕左手捻了朵淡色小花,他心念一动,就想替伽罗簪上。他轻轻摁住伽罗的肩膀,让她别动,举手就给伽罗别在了发髻上,高高的流云髻上本就垂了只珠釵,配上这朵花儿,给显得别致而非艳俗。伽罗伸手触到发髻上柔软的花瓣,会心一笑。心中却有点惴惴不安。低着头道:“公子赠奴家花朵,奴家怎么好意思。”

      宇文邕看着伽罗双颊绯霞,打趣道:“春花秋月向来是一对,在下赠夫人春花。夫人何不将这绣了朗月的丝帕子回赠在下。”

      伽罗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沾了鸟屎的丝帕,踌躇道:“你喜欢这个?”斜睨了宇文邕几眼,看得宇文邕摸着鼻子,表情讪讪的。伽罗一咬下唇,拍板道:“你的爱好很特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既然你喜欢,我怎好拒绝。这样吧,我先去将它洗洗,再珍重的赠予你。”

      伽罗一拍屁股站了起来,宇文邕随着伽罗屁颠颠的往山溪的方向走去。伽罗挽了袖子,在山溪里将帕子翻来覆去洗涤了几遭,才拧着润湿的罗帕,水中捞月似得递给宇文邕,口中道:“挺湿的,放在身上会带湿衣襟的。你确定你要吗?要不我改日再赠予你十来二十条,女孩子家,最不缺的就是绣帕了。”

      宇文邕接过帕子,很满意的将它一抖,展了开来,在微风中飘扬。他道:“若不是夫人借伞,在下浑身都是湿淋淋的,比这张帕子好不到哪去。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永以为好也。何况,在下何尝说要将它贴身收藏了呢。”说着抽出来腰间的长笛,顺手将长笛擦得亮洁如新。竹子制的长笛,用得久了会有股不一样的润泽,就像上好的美玉般很是养人的。竹和玉向来是公子君子的象征,宇文邕其人,就颇似美玉翠竹,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伽罗脸上浮现几条黑线,复又一笑,笑得约莫是有些尴尬的:“原来是这般用途。可你一朵野花换我一张罗帕,未免太划算了些。公子若是喜欢,我也是不计较的,可公子只是当它是个抹布,就太糟践东西了。我看公子素日里儒雅的模样,当知俭以养德的道理的。”

      宇文邕摇摇头,看着伽罗愠怒的模样,不紧不慢的道:“这倒不是了,夫人还听我解释。在下这竹笛是极心爱之物,极有灵性的,平日里保养的精细。好马配好鞍,在下这上佳的竹笛为何配不上夫人的罗帕。让夫人这般动气。”

      他将罗帕系在竹笛上打个结,又别在了腰间。伽罗一时无话可说。

      骄阳似火,天空中突如其来的盘旋着一只遮云蔽日的大鸟,带来阵阵阴翳。它形貌酷似鹰,体形上却大如斗,投下一片浓墨重彩的黑影将他二人罩在其中。趁他二人说话的间隙,宽大的翅膀大展开向下俯冲而来。

      宇文邕抬眼扫了一下直逼而来的巨鸟,道了声“不好”。当机立断将不安仰头望天的伽罗护在怀里,举起一条胳膊格挡在头顶,待得大鸟距离三尺远时,头顶的胳膊猛激烈挥掌,掌风与巨鸟双翅带起的旋风相撞,“砰”的产生巨大的气流,向巨鸟袭去,巨鸟被这阵强气流冲击得靠近不得。烦躁的发出尖锐的鸣叫响彻山林,伽罗被震得头晕目眩,她刚巧又是站在离近水岸的斜坡上,本就不稳当,眼看脚一滑,又有裙子牵绊着,跟着人就滚到了水里。宇文邕本是紧锁着伽罗的,伽罗失足时还在宇文邕身上挂了会儿,可抵不住两脚打滑借不上力,她身子又瘦小,一溜烟地就滑了下去。他皱紧眉头,眼看没抓住伽罗,让她滚进了水里,眼底闪过一抹狠戾,气灌丹田,手中掌风更盛,硬要度量的话,不亚于摧屋掀顶的狂风。

      那巨鸟就像破败的风筝般被扇出了好几米远,弹了好几次。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两只翅膀将小脑袋捂住,身体一抽一抽的,它估计有点搞不懂,这爆发来得太始料不及了吧,完全没有考虑到它的感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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