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作者:五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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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伽罗抬眼扫了一圈庭院里杯盘狼藉的颓废景象,往来的妇人仆役们正悻悻然的打理,一些打扮的艳丽婢子,原是想入得新姑爷眼的,却哪想被情难自禁的老少爷们拉去共度春宵了,也就免了这趟劳役之苦。

      伽罗叹了口气,弯腰信手拾起一只滚落在脚边打转的酒杯,端正的放在桌上。悠悠的逛回了原来居住的院子,两扇梨木大门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她转身合上了门,踏进了院子,她离开这院子不过一二日的光景,园中陈设倒是无甚变化,只是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她在房中东翻西找出一本未带走的书册子,顺手拖了一把椅子到院中,细读了起来。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投在她桑皮纸制成的书面上,斑斑驳驳的影子摇曳不休。她抬首望了眼天,天光正好,索性将书扣在了面上瞌睡了过去。

      半响,她头一歪,书册顺着倾斜的面颊一点点缩到了地上去。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管它,砸吧了几下唇瓣,睡得更沉了。又是半晌,隐约察觉跟前,大半的日头被挡住了,细密的睫毛像小扇似得轻扇了几扇,猝不及防的一片玄色衣角映入眼帘,瞬时灵台清明,瞌睡跑了大半,不顾刺眼的阳光,猛地睁大了眼。

      她正襟危坐一瞧,来人却是高颍,“唉”的一声,又栽靠在了椅背上:“是你啊。”话语中是透不出的失落。她此时的心情就好比,盼着吃只鸡,又很欣喜的发现面前确实有盘鸡,可吃得仔细了,才发现这其实是盘像鸡的鸭子,但还不能明说想吃的是鸡,免得无故伤了鸭子的心,肉质就不鲜美了。

      高颍的父亲高宾是她家的家臣,高颍比伽罗年长三岁,两人自幼一块长大,当得起青梅竹马了。

      高颍挑挑眉,眉宇间有丝不痛快:“你当是谁?你的新夫婿不成。”他灼人的目光紧贴在伽罗面上,都不带挪窝的。伽罗被他瞧得讪讪的,斜眼一瞄,就一把从他手中抽出了她的书,盖面上挡了过去。

      声音响在书面下,显得嗡嗡的:“当然不是。只是楞个久没瞧见你了,还当你有了新欢忘了旧友。一时兴奋过头了。”

      高颍不知何时折了根树枝握手里,他比划着树枝顺着书本的中缝钻了进去,朝上一挑,书又稳稳的落入了他手中。这过程中,还将伽罗不重不轻的吓了一跳,她抚了抚心口:“你喜欢这书,直接用手拿不就是了。寻了个稀奇古怪的方式,存心吓唬人啊。”

      高颍将书合在手里:“男女授受不亲不是,我要是用手拿,这显得多不合礼数。不过,你以书盖面,这是表达兴奋的方式?”

      伽罗嗫嚅了下唇:“唔,方式虽说奇特了些,但你有没有觉得耳目一新。”

      高颍望着她雪亮雪亮的眸子,干咳了声:“唔,是让人耳目一新。那个……宇文宪招了我去做记室。”负在身后的手中变戏法似的多出了只纸鸢,递给了伽罗。

      记室是隶属笔杆子一类的文官官衔,倒是和高颍喜好舞文弄墨的性子挺贴近的,算是好马配好鞍了。

      伽罗点点头道:“宇文宪虽然小小年纪,却也是极其有谋划的人,你们本又熟识。你素来也是有才干抱负的,得了他的提拔,想来不久即将青云直上了。”伸手接过纸鸢又从椅上跳了起来,围着高颍拍手称贺,“昭玄,倒时候,你可别忘了你的发小啊。苟富贵,无相忘。”

      昭玄是高颍的表字,高颍的父亲是彻彻底底的汉族人,是以高颍是有表字的。此时的伽罗实在是没能想到身前这个一袭玄衣素裳,面如冠玉,书生般儒雅的男子,将来也能上战场,成为鼎鼎有谋略的大将军。伽罗想了想,他提笔撰文时的风采真是当世难及的。

      高颍的嘴角浮现出了深深的笑意。他的眸子里像是含了星光在闪烁,一路追随着伽罗跳动的身影。忽的又暗淡了些许。伽罗平时闲闲挽起的长发,如今也是规规整整的梳成了髻,模样显得端庄了许多。原来,你嫁人后是这幅模样。他心里念念道:“罗敷有夫,我却比他更早识得你。”下一句却不经意的脱口而出了,“忘了你,怎么可能。”

      伽罗正低头拨弄着手中十二骨棕榈竹搭就的骨架,天香绢糊成的纸鸢。陡然听见这话,抬眼正巧与高颖目光相接,心底里感动的一塌糊涂,煞有其事的竖起并拢的中间三指,做了个向天起誓的手势:“我日后飞黄腾达了,定也是忘不了我发小昭玄的。定是要共富贵的。”

      高颍身量高出伽罗一截,他怔愣的看着刚及他肩的伽罗信誓旦旦的模样,心下却黯然了:“飞黄腾达?自古夫荣妻贵的,想是要靠着你的新夫婿了。”一语成谶,多年后,当他位极人臣时,想到年少时的稚语,他的伽罗妹妹实是未忘当初要与他共富贵的誓言的。

      高颖陪着伽罗去放纸鸢,风儿徐徐吹,缓步轻带的纸鸢也飞的老高。两人一路上又像儿时一样,说说笑笑的,往往是高颍说的多,伽罗静静的听着,高颍是男孩子见多识广的,常常说些趣文同伽罗逗乐。伽罗有时也会和他说起近来读的书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光总是跑的飞快,没几步路就已到了大门口。伽罗收了线,正好送高颖离开。高颍欲言又止的,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上了马,拐出永巷口时回头瞧见伽罗还目送着他,朝伽罗做了个回去吧的手势,便彻底消失不见了。伽罗这才折身返回,返回的路上东拐西绕的,心想不如去寻了夫主,便又绕去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书房外,竟是一个仆从也无,想是被父亲打发走了吧。她蹑手蹑脚地扒着窗缝朝里张望,父亲刚好背对着她,而她恰巧看见夫主从怀里掏出一叠信封似的东西。表情凝重的递给了父亲。父亲一张张展开,她无法看见父亲的表情,却能清晰的感觉到父亲浑身的颤栗。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曾经顶天立地的父亲,也是年近迟暮的老人了,一丝不苟的鬓发里藏着深深浅浅的花白发丝。年少时意气风发侧帽而行的独孤郎已是垂垂老矣,生命的尽头离他不过咫尺。

      她心里正酸楚,又听得夫主道:“岳丈大人,这是从宇文盛手里截获的信件,他密信给宇文护,信里条条款款都是岳丈伙同楚公谋反的罪证。虽说岳丈阻止了楚公赵贵动手,可这事宇文护迟早都会知道,他又怎能容得下与他不同心的人存活。有没有这几封信,怕是都会宣扬出去,灾祸是避不了的。”

      独孤信缓缓闭上了眼,语气镇定的不亏是多年疆场里厮杀过的将军,他哈哈笑了两声道:“从我阻止赵贵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我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年过五旬,算不得夭,我也算的是活够了的人。这宇文氏的江山,我不去篡他的权。宇文泰,聪明一世,临死前,还算准了我会顾念旧情,帮他宇文家一把。托他侄儿传话,让我帮衬着替换了元氏。可心底里,又放心不过,秘密嘱咐了他侄儿设法除掉我。想让我也尽快去九泉下陪他,他这算盘倒是打得精。终归,我还是帮衬了他宇文氏坐上龙椅。他在世时,我不篡他的权,他不动我。他死了,我倒是想让他知道,知道,我篡得了这权不。”音量猛地拔高了,又落了下来颓然道:“终归袍泽之情,我还是顾念的。赵贵野心太大了,他不单单是想铲除宇文护。”

      杨坚沉声道:“可岳丈有没有想过,这很有可能会牵连到独孤氏满门的。”

      独孤信咧嘴笑了笑,竟能寻回当年独孤朗的风姿:“我独孤氏的男儿,没贪生怕死的,何况他们死不了,不过是经历些挫折罢了。我的七个女儿全都出嫁了,有了夫家的庇佑,想来是能安然无恙的。八个郎儿,定能重整河山。”他心里是笃定了宇文泰不会杀他全家的。他也笃定对了。可他没料到的是独孤氏名留青史却靠的是他的女儿们。

      伽罗听了这一席话,心里震惊的如同五雷轰顶,她一下就推开了房门,冲了进去,泪水似豆子般大颗大颗的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伸手捂住眼睛,不敢抬头看父亲,只是盯着眼前棋盘里的残局,纵是她不懂棋,她也能瞧出黑子是星点活路也没有了。

      独孤信叹了口气,招呼杨坚带伽罗回去了。语气坚定的容不得一丝辩驳,伽罗哭的说不出话,杨坚只得扶着伽罗出了门。安抚道:“岳父自有计较。”不过他心里了然,独孤氏在这短短数日内,就将面临重创,分崩离析。而独孤家的儿郎们,十多年后,重返长安并没有重整旗鼓,反是抑郁不得志。西魏曾威名赫赫的八柱国相继离世,这局面和前世却是不差分毫的,局势又将重新洗牌,而宇文护坐到了庄的位置。庆幸的是,父亲杨忠还在,他借着父亲的力量,能暂时护佑伽罗平安。而宇文泰聪明一世,做梦也没想到,正是离了独孤信的庇护,他的两个儿子成了宇文护专权的绊脚石,很快便被除掉了。杨坚此时是重生以来首次如此痛恨自己,他明明知道事情的走向,却一点也改变不了。

      伽罗失魂落魄的上了马后,突然死死拽住杨坚环在身前的衣袖,骨节是一段段的惨白。她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你们说的什么造反,什么牵连满门,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坚夹着马肚飞奔起来,才谨慎道:“伽罗,此事说来话长,我挑紧要的说。西魏实际的掌权者宇文泰临终前托付他的侄儿宇文护帮衬他的嫡子宇文觉掌权。宇文护思来想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推翻了西魏,拥立宇文觉为王。改国号周。宇文护现在朝廷里是独揽大权,耀武扬威,惹得很多追随宇文泰的老臣不满。这楚公赵贵便是其一。他暗中联络岳丈想一起除掉宇文护。可宇文护一除,这宇文家的江山便也就坐不下去了。岳丈私心里是护着周朝宇文氏的江山的。是以岳丈事到临头时反悔了,阻止了赵贵。错失了良机。我虽截获了开府宇文盛的告密信,可只怕此事宇文护已知晓。他必以赵贵造反为借口除掉一杆对他不满的老臣。现在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此祸事了。”话语声在烈烈风中,飘散的无边无际。

      伽罗哭得昏天黑地的,不住的哀求杨坚:“夫主,你救救独孤家,救救独孤家。”

      杨坚将脸贴在伽罗面颊上,紧紧的搂住伽罗瘫软的身子。声音里慌乱的像二月里的杨花:“伽娘,你冷静点,依岳丈在朝中的资历威望,宇文护是万万不敢动岳丈的。而且很多事纵使我们知道了结果,也是无力回天的。我们力量太薄弱了,没有军队,没有地盘。即成的事实,不是扭转的了的。时候未到,贸然出手是自不量力,只会将自己搭进去,没有半分用的。而且,你还没看出来吗?岳丈的生死早不是别人做主的了的,全凭他自己的心绪了……”

      伽罗像掉在了深不见底的漆黑井里,空气愈来愈稀薄,她渐渐的喘不上气来,四肢像灌铅似的沉重,她未想到前日还言之凿凿要为她将命搭进去的夫主,今朝却说出这种置身事外的话。他计较考量的话,她一个字也不想听了,眼前一抹黑,晕在了杨坚怀里。

      杨坚怀抱着晕倒的伽罗,顿时冷寒通彻五脏,失态的吼出了她的名字,声音在密林遍布的羊肠小道里像一道狂风似的嗖嗖刮得枝叶呜呜作响。惊起了林中一众栖息的五花八门的鸟儿扇动翅膀朝天飞去,蔚为壮观。身后的护卫们手背青筋暴起猛力拽紧缰绳拉住受惊扬蹄的马匹。

      伽罗此生较前世顺遂了太多,可这十四年来一直依仗的家势,却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这瓢泼出去的水也就成了无根的水。十几日后,楚公赵贵被大司马宇文护在朝堂上以造反罪名擒获,一杆牵连的人统统处死了。唯有父亲只是自己辞了官,可父亲却在当晚笑着饮下了穿肠毒酒。父亲独孤信一死,独孤氏轰然倾塌,宇文护就着手将独孤氏的族人一概流放蜀地,朝中再不见独孤氏。宇文护竟一人称大,只手撑天长达十余年。

      伽罗一连浑浑噩噩了数日,每当她梦呓般的问起:“夫主,我是谁啊?”时,杨坚的心境如同难描的桃花枝枝叶叶勾出柔肠百转,多情千回,只是化成了悠悠一声长叹似十八弯的山路绵长:“吾妻独孤伽罗。”

      一日午后,伽罗在庭院里看见远远的天空上飘着一只纸鸢。纸鸢在市面上是不常见的,纸鸢的做工精巧,又昂贵,寻常人家轻易是没有这般兴致的。她出神的看了好久,一滴泪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她近来倒是越来越爱哭了。杨坚顺着她的目光望着纸鸢,眼底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容不得人仔细辩驳。他捧着伽罗的脸细细的吻去面上的泪珠,喃喃道:“让高昭玄来陪陪你
      吧。”伽罗木讷的神情无端让他眼前浮光掠影的忆起了许多陈年旧事,上辈子,伽罗你也是如此心伤吗?

      伽罗捡回来的小丫头猪儿在躲在一旁看得心里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趁着伽罗独处时,溜进来苦苦劝道:“猪儿知道女郎心里不痛快,可猪儿也瞧出了郎主是真心实意的待女郎好。猪儿没念过书,今次搜肠刮肚的捯饬出这番话,是真心盼女郎好的。女郎实在是不该给郎主甩脸子看了。这不明摆着要将郎主往外推吗?再浓的欢情也消磨光了不是。”八岁的猪儿劝解着十四岁的伽罗,一切早熟的不像样子。猪儿不懂大道理,但她懂得寄人篱下,须看人脸色。

      伽罗幽幽回过神来,扶起跪在脚边的猪儿,看着她通红的眼:“猪儿,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猪儿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急切的道:“不是的,不是的。女郎心善,才貌又好,得了个疼人的夫主,往后称心的日子还长呢。”

      天际一阵自来风打着旋儿送了瓣海棠花末飘进窗户里,轻落在了伽罗指间上,外头来了个老妈子隔着帘子向伽罗问好,嘱咐道:“老夫人说了,让女郎好生修养,近日都不用去请安了。”说完便离去了。

      伽罗摇摇头:“称心,何以言称心?”想了想又道,“也许猪儿,你是对的,可往后的日子,无论称不称心,我都不能心里只顾念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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