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二月底，正逢冬末初春的交际，百鸟齐鸣并了百花齐放。今年的春意较之往昔显得更浓些。随国府蘅芜湖中，竟一夜之间发出了一枝双萼并蒂莲，微风拂过，摇曳在一湖涟漪之上，姿态甚丽，两朵花苞一茎生，不同凡卉。府中之人争先传告，皆想讨了这好兆头。

　　北周元年农历二月二十七，是伽罗的新婚归宁之日。她大清早便起了来，现正端坐在梳妆台前整理妆容。她身着一袭浅色罗裙，绮罗的衣料上用深色针线绣出了枝干遒劲的连理枝，落花自绕相思树。外披一淡蓝连襟小袄。手中捻着一只桂枝相缪九华金步摇，对着铜镜中的影像，在云鬟雾鬓上比量了一番。

　　杨坚推门而入，手中持着的玲珑玉盘上砌了些糕点。他摇身走到了伽罗跟前，手肘撑在梳妆台上，眼神凝在伽罗的面容上，眸子里的笑意如春花满画楼：“桃花面，柳叶眉，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伽罗钗好了金步摇，轻抬螓首，美目含嗔：“窗外大好的景致，你不瞧，偏盯着我作甚。郎君不知，妾也是会羞怯的嘛？”伽罗两颊飞红，可这两日的相处，已让她习惯了她夫主

　　色中饿狼的吃人目光，和一有闲时便有意无意的示爱。她鼓起了勇气目光对上他，她夫主美色逼人，她着实招架不住，可她誓死要在这面上扳回一城。

　　杨坚一笑，霎时间又夺取了伽罗三魂六魄。他施施然取笑道：“你都敢大喇喇的和我对视，还会羞怯？”抬眼望了瞬窗外桃叶纷飞：“纵是景致万千，终是抵不过我身旁的这株费尽心思才求得的丽姝。”信手捻起一块糕点，就要喂给伽罗。

　　伽罗讶然一声：“我嘴上匀了胭脂了，这可如何是好？”

　　杨坚挑起了她小巧的下颌，在她的丹唇上流连。“要不，伽娘就将这胭脂赏你夫主了吧。”

　　伽罗一对白眼翻得别致，冷哼一声别过了头去。

　　待二人打点妥当，杨坚便吩咐了小厮牵来了他的白马“招风”，系在庭院里的一颗树下。伽罗行出了屋，只见一匹油光水滑，皮色上好的雪鬃白马在拱着一丛开得如火如荼的茶花，此茶花名曰“十八学士”，是茶花中的佼佼者，佼佼者中的独孤信，粉红的花瓣艳得通透，丝毫不逊于国色牡丹。那蠢马一连打了几个响嚏，“吭哧”几声，喷气如云，埋首就衔了一大朵茶花，在嘴里咀嚼，马头还不安份的东张西望的，瞧见了伽罗，还挑衅似的又扯下一朵。

　　伽罗显然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她自诩肚量宏大，可按捺不住心头火起，抽搐着嘴角，飞奔上前照着蠢马的俊俏屁股便是一脚，这一踢着实凸显出了伽罗上佳的腿功，直激得蠢马“噗地”猛尥蹄子扯断了缰绳，就朝前冲去。在庭院里乱奔狂踩了一圈，又兜头朝伽罗冲去。

　　伽罗转身迎向蠢马，蠢马狂奔带起的风沙猎猎作响，吹得伽罗衣裙飘飘，威风凛凛，她一脸镇定，挺直了身板，毫不示弱。风驰电掣间，蠢马袭来距离她不过一二丈，她避无可避，心中才慌了神，道：“它不会打算与我拼命吧，这委实没有气概了。”

　　四下里尘土飞溅，她闭紧了双眼准备倒地，大不了被踩一脚。只听得有人怒喝一声：“招风。”她已被杨坚拦腰抱起，飘飘然旋身飞上了大榕树盘虬卧龙般的粗壮枝杆。他俩高高地站在枝遮叶掩间，杨坚比伽罗整整高出一头，伽罗靠在杨坚怀里，螓首刚好能埋在他颈窝处，她的双手紧紧的环绕在他的腰间，鼻息间弥漫着好闻的四合香味，淡淡的，很是安心。惊魂甫定的伽罗，咬牙切齿的指着树下一团糟的茶花丛向杨坚告状。

　　而她告状的主人公，那匹英俊潇洒的蠢马正停在树下，费劲地妄图像一只猫似得别过颈子去舔屁股上被踹扁了的鬃毛。

　　杨坚闭着眼，将伽罗搂在怀里，有一拍没一拍的听伽罗控诉，他很享受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一只手抚在伽罗的发髻上，另一手在她细柳腰上摩挲，隔着一层衣料依旧能感受到细腻的触感。嘴角攒起的笑意，在和煦的阳光下，如春水映梨花。他本想教训伽罗一顿的，可佳人投怀送抱，他怎肯错失良机。

　　杨坚温柔的声音响在伽罗头顶，回应伽罗的控诉：“它最近新结交了几匹母马，大概比较注重形象。你触到它逆鳞了，难免比较暴躁。至于那丛茶花，就当是我们为它赶礼，如何？”

　　伽罗闷闷的在杨坚怀里道：“可是，我刚刚差点被它踩死了。”还配合性的啜泣了几声。

　　杨坚如何不知这是伽罗使的小性子，眉心微蹙，好气又好笑的道：“你也知你差点死那儿啊？你知不知你这么做，多么的莽撞。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你降服不了它，就别招惹。”

　　杨坚的话，说得略重了点。伽罗默了半响，才道：“我错了。”她昨日看院子里的茶花开得巧，本是寻了心思给夫主做一份她拿手的果子糕的，哪想这匹蠢马如此识货，竟是捷足先登。她实在是想不出辙，才出此下策解解恨的，她其实踹得也不重，她一个女子，劲道再大能大到哪里去呢。

　　杨坚抱着伽罗飞身跃下了地，妥善的将她安置在地上，方才松手。伽罗躲在杨坚身后，只探出一双眼睛谨慎的瞧着正在用屁股磨蹭树干理毛的招风。嘟囔道：“真没见过这么臭美的马。”

　　杨坚本想携了伽罗共乘一骑，伽罗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只得去马厩再择匹马。可马厩里的马，刚去时一个个都虎虎生威，吃草吃得带劲。侍从一牵出来后，无一例外的躺地上装死，任怎么拖也不站起来。伽罗无法，只得和杨坚共乘招风。

　　据传，这些马全是杨坚亲自调教过的，听话无比。千里马招风不久也被一匹与上古名马齐名的追风马，替代掉了，据侍从说是招风不听话的缘故。

　　于是乎，我们总结出了，如何调教出一匹听话的马的秘诀，那就是换掉不听话的马。

　　随国府大门外立着的石狮子旁侯着四名黑衣黑帽檐遮面的侍从。他们并排骑在马背上，手持着粗麻鞭子按在缰绳上，脚踩在马蹬上双腿夹着马肚子，背上斜挎着一柄半人多长的剑器，纯黑的剑鞘和他们的衣服很是融合，单只那碧绿剑柄斜斜的伸出肩侧，想是得拔剑之人手臂够长，才能够灵活自如的握住剑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插拔剑。他们的马背上纷纷驮着一长串琳琅满目的礼品，想是杨坚孝敬老丈人的。如此这般，就让黑衣侍从吓人的气势陡减了许多，商贾小贩照常的熙熙攘攘的兜售着玩意儿。

　　杨坚跨上马鞍后，伸手递到伽罗面前。伽罗借着他的力，脚踩马蹬利落地翻身上了马。杨坚立时便双手环上了她，修长白皙的手扯住缰绳，一夹马肚，招风便心领神会的奔驰了出去。伽罗尚未留神，便靠倒在了杨坚怀里，马跑得颠颠的，伽罗实在是难以坐直身体，只得半仰在杨坚怀中，感受着他触而可见的鼻息，酥酥痒痒的似微风拂过她的脸侧。

　　一出随国府大门，静候的侍从便驾马跟了上来。他们是杨坚圈养的死士之一。出入皆跟随杨坚，各取“焚天幻寂”一字为名。伽罗扫了他们一眼，在颠颠的马背上，嗓子里吐出的句子也跟着颠颠的成了一个个单音节的词：“他们的剑术定然很好。”

　　杨坚一笑：“伽娘从何见得？”

　　伽罗随口道：“感觉呀。他们的装扮模样瞧上去就像高手，戏台子上通常都是这样演的。”她未出阁时，跟着姐姐们瞧过不老少的散乐百戏，她四姐颇具鬼才，曾亲手撰写戏本子，组建了戏班子编排表演。她很是爱看呢，戏台子上，黑衣蒙面少侠手持长剑与恶少缠斗，不消片刻，便打得恶少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救得苦命的小姐，从此英雄美人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她的少女心在那时便无限的膨胀了起来，心中祈祷定要寻着黑衣侠客，共度一生。想着怨怼的回眼瞧了一下自家夫主一袭白衣翩翩，顿时萎靡了，年少时的少女心碎的稀里啪啦。恍惚间，黑衣哥哥好像再没有来看过她了。

　　杨坚丝毫未察觉到他的娇妻霎时蔫了，依旧不置可否的道：“或许吧。真人往往不露相，伽娘不一定能从他们的外在瞧出，有时高手藏匿得很深，与寻常百姓无异。”

　　他们择了一条了无人迹的偏僻道路前行，因则闹市虽近，却是行马赶不上走路的。呼啸而过的五匹骏马依次列成了一条蜿蜒直线穿行在苍松翠柏间，马蹄踩在石地上“嗒嗒”有声，当先策马扬鞭的白衣公子，怀中拥着一美人，紧随其后的四骥枣红杂色马，马上之人皆黑衣黑发黑帽檐，旁人一眼瞧上去便知是极有势力的门阀贵族。

　　因是隔了大半个长安城的缘由，弯弯绕绕的很是奔波了些时辰，才行进到独孤府邸所在的永巷。刚踏进永巷，杨坚和伽罗便下了马，交由早在此处候着的小厮，小厮做了揖问了好后便领着杨坚的侍从一同去了后院。

　　独孤府邸的正门和杨府一般无二，牌匾上书“卫国府”三个朱底金字。杨坚的父亲杨忠曾跟随独孤信东征西讨，骁勇善战，是独孤信的心腹爱将，现居随国公之位也是少不得独孤信提携的因果。

　　伽罗被招风颠簸地肠胃里翻江倒海的，陡然看见家门口拥了乌压压一片婢子，不由得头晕目眩。她生来便是独孤家贵女，身份尊崇无比，因是及早死了娘亲的缘故，而孤零零的。爹爹政务繁忙，子嗣众多，是无暇顾及她的。众多兄弟姐妹中，她独与四姐姐交好。四姐姐是庶出的，和她这儿没娘的孩子委实没甚区别，都是不得宠的。但四姐姐的娘亲却是待四姐姐极好的。

　　众多的婢子含笑向他们涌来，一瞬间电光火石的，脑海里交错过万千画面。忍不住想起了娘亲在世时教她念书时的模样，一转念，娘已经死了许多年了，而她不过将将豆蔻十四，初为新妇。

　　她愣神之际，一只大手已悄无声息的握住了她笼在袖口里的手，十指相扣。她怔怔的偏过头去，只见杨坚冲她一笑，她又怔愣了一会儿，才收敛心神。

　　君子乐然而笑，引得周遭的婢子们倒吸一口凉气，心口里小鹿乱撞得一塌糊涂。三月桃李夹道纷飞，却掩不住杨坚风流倜傥灼灼之华。

　　迎亲那日，惊鸿一瞥的婢子们回去将新姑爷俊逸脱俗的容貌一传十，十传百，哪个姐儿不爱俏。是以，这日回门婢子们蜂拥般的争相来迎他们。伽罗出阁时，是未带陪嫁丫鬟的。此次回门，但凡婢子中模样水灵点的，都盼着能被挑上去服侍新姑爷。

　　杨坚拜见了岳丈独孤信后，便到了开宴的正午。宴席连摆满庭，席上不仅有独孤家的近亲，还宴请了一众达官显赫，觥筹交错的不亦乐乎。婢子们手捧酒菜前来安席，水袖轻舞粉红妖娆，又闻得一派笙歌燕舞。

　　独孤信和郭夫人坐在正首位，伽罗在他的右下侧，手中百无聊赖夹着一只竹筷，伴着丝竹声轻拢慢捻的敲着碗沿打着拍子。对侧坐了一溜的是她的兄嫂们。她的兄弟们仗着父亲的功勋，都是食俸禄，有官位的人，本身却不见得有几分本事。伽罗不喜应酬之事，一应的推给了杨坚。杨坚一撩衣摆，先向岳丈岳母，妻舅们敬了酒，玲珑的说了些吉利话。便轻抚了下伽罗的肩，挨桌前去敬酒，身后紧贴着一身着墨绿衫子的婢子，专司斟酒之事，每到杨坚羽觞杯空的时候，便素手倾斜流光玉似的酒壶盈盈斟满。庭院里贺词声络绎不绝，杨坚本就是少年英才，宾客少不得要大加夸赞。杨坚自是笑意盈盈的受了，间或也挑几句中听的与客人虚与委蛇几分。

　　独孤信坐在正首笑言道：“此儿颇有我少时风范，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嫂嫂们伶牙俐齿的更是大力应和，说的伽罗只顾低头夹菜，羞红了脸不语。

　　庭院里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一应宾客们都醉意熏人，向独孤信拱手辞了席，拉上中意的婢子，驾了马车各自离去，也有些按耐不住的，直接去了客房欢好，真是纸乱金迷，淫靡之音顿起。

　　席宴一散，杨坚俯身在伽罗耳边私语道：“你先去和你兄嫂们聊些体己话吧，我和岳丈大人说几句，便携了你回去。”伽罗一眨眼，他已随了独孤信去书房对弈棋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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