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作者:五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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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小轩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窗檐上,氤氲着大片的水汽。一枝海棠枝桠歪打正着的顺着窗缝斜斜伸了进来,海棠花上积起的雨水顺着抖斜的叶脉,“啪嗒”溅湿在了梨花木妆台斑驳的纹路里。

      伽罗早早的醒了过来,她坐起了身子抱着锦被靠在软枕上。低头瞅着杨坚熟睡的面庞,突发奇想的伸出了一根食指,在距离他脸半寸的位置,细细的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一不小心触到了他似女子般吹弹可破的肌肤,被针扎似的收回了手指,握在心口,悄悄感叹道:“唔,像戏词里的一样,精雕细琢的五官。真是张好看的脸。想来,我真是福气不浅的。”

      而福气这个词委实是不易参透,神秘的紧的,而笑容往往能给人带来福气,人这一生,往往会遇上很多事,事或大或小,程度或轻或重,一句无故的中伤,一场天降的横祸,都易招致不快,福气也就散了。笑口常开带来的福气才是最好的保护伞,护着一个人,由生到死,至老无恙。独孤伽罗愣愣的盯着海棠枝桠发起了呆来,海棠花瓣上还染上了一星半点的泥土。她忽的想起了母亲。母亲出生于博陵崔氏,名门望族之女,雅好读书,学识深厚。可父亲待母亲,不过是相敬如宾。母亲只得她一女,而郭夫人却是六子。母亲去世的毫无征兆。她常常感觉母亲还在,母亲在院落里的靠椅上给她读一卷书,而她坐在母亲身旁的小马甲上,趴在母亲的膝头,昏昏欲睡。阳光正好,花开正艳。

      伽罗迷迷蒙蒙的想了一会,心道:“唔,今朝都北周元年了。又换主政的了。”便探手摇醒了身旁熟睡的杨坚,杨坚“咿咿呀呀”的,半睁着惺忪的眼觑她。她依葫芦画瓢的学着杨坚昨日的动作,两手钻到他锦被里,穿到他的腋下,使了吃奶的劲将他拖了起来,让他半靠在床栏上,又补了个枕头塞到他背后。只不过她做起来就煞是费力了。

      杨坚眉目含春的笑了笑:“听说你能弯十力弓,果然不假。”

      伽罗又给杨坚提了提被子,将他除了脑袋外都遮得严严实实的,手还在软软的锦被上拍了几拍,确定掖得严实。

      杨坚慵懒道:“春末了,委实不用遮得这般严实,劳神费力的。”

      伽罗将头凑到杨坚面前,和他大眼对小眼的:“免得夫主春光乍泄啊。夫主怎么就不懂我的苦心呢。”顿了一瞬,又犹豫道,“对了,我新嫁于夫主为妇,其实也不太懂得夫主家规矩的。但晨昏定省孝敬公婆,我还是懂得的。也见过嫂嫂们给爹娘敬茶。但你等会儿,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伽罗言语恳切,杨坚自然是不会拒绝的。他原本也是打算和他的新妇人一道去的。但存了心,想逗逗她,肩膀耸了一耸,凑了上去信口拈来一句:“呀。你看这大好天光,佳人在侧,雪腻酥香,怎叫人不把发儿轻嗅。”说着,便卷起了她的一缕秀发放在鼻尖轻嗅。另一只手抚在她滚烫的面颊上,肉和肉儿相贴,却引得伽罗浑身一麻,酥软的感觉过电似的传遍了全身。伽罗“啪”的一掌打在杨坚手背上,斜挑着眼道:“没个正形。听闻夫主幼时,和禅师一起长大的,怎么反而一丝仙风道骨也无?”

      杨坚沉思道:“这个嘛,难道你喜欢和尚做派的不成?”他实则是不记得这世还在寺庙长大过的事了,只道是重生之日便恰巧是大婚之日。忽的又伸出一臂将伽罗按倒在床榻间,手撑在伽罗颈侧,俯身笑得无赖:“我们再睡会儿,好不好。”话毕便倒在枕上闭上了眼,呼吸匀净的睡了。

      太阳慵慵懒懒的爬上树梢,杨坚才携着穿戴齐整的伽罗,打着伞出了西南院落的角门,穿过章台垂柳遍布的菱花夹道,通往了正中的主屋。

      魏晋时期的风流名士皆崇尚泼墨写意般的山水风骨,居所里亭台水榭,流觞曲水,假山修竹是缺一不可。想来后世的江南园林必是承了此雅道。及至南北朝,虽然战乱纷扰,这等风雅终究没有泯灭殆尽。随国府因此颇有王谢故居之感,亭台环绕,六花遍布。而较魏晋古居多一层的是随国府中劈了些院落改造成了寺庙,供禅师智仙居住。与府中正院仅一道小门相往来。

      十七年前辛酉年,比丘尼智仙禅师自天竺翻山越岭涉江而来,自称是受九天神佛之命,下界抚育杨坚的。说杨坚是前世帝王命格未了,今生特来相护。幼时的杨坚便随了智仙禅师,取小名“那罗延”意味金刚力士,及至十三岁才返回他如今的院落居住。

      杨坚右手打着小布纸制成的如盖的油纸伞行在伽罗的右侧,左臂弯里搂着伽罗,大手则握在她左侧的肩头上。伽罗身上裹了一领披风,披风长至脚踝,地上的泥土不时溅在其上,斑斑点点的。纵是撑了伞,依然有密密的雨水飘打在面上,浸湿了额发。

      伽罗侧头看着肩上突突然冒出的修长白皙的手指,沉吟半晌道:“你这样,大庭广众的会不会不好啊?”

      杨坚吟哦了一声,转头对身后隔了几步远的婢子们道:“你们少夫人很是忧心,我们这样,大庭广众的会不会不好。我就想问一句,我这样,碍着你们眼了吗?”

      尾随的婢子们低眉顺眼的,倒是异口同声的道:“回郎主,很是合奴眼。”

      伽罗两排贝齿像嚼豆子似得磨得“况且,况且”作响,在潺潺的雨声显得很是突兀。

      杨坚很是满意的转回头,贴着伽罗的耳朵道:“我们都同床共枕了,你还是这般难为情。”

      伽罗悄无声息的在飘起的披风的掩映下伸出两指,以惯用的驱邪避秽九凤指法轻戳了杨坚胳肢窝以下八寸,是为腰窝的地方。杨坚闷着脸不动声色的握紧了伽罗的肩头,小手指不自觉的颤了颤。

      未几时,便行至了正中的杨忠夫妇的院落。有仆人进前去通报了一声,方知大早的,随公杨忠已动身去了军营。杨坚和伽罗便挑帘随着入内了。

      伽罗方欲参拜,杨夫人已急急地从琉璃榻上下了来,在刘妈的搀扶下步履匆匆地行到杨坚跟前,细细的看着他,眉头微蹙,口中疼惜道:“我的儿,怎么大的雨,娘知道你有孝心,可若是琳坏了,可不叫为娘的心痛。”又对一旁侍立的人道:“还不打盆水来,愣着做什么。”

      伽□□站在一旁,着实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眼巴巴的瞧着她婆婆,杨夫人保养得宜,容色间是瞧不出已年近半百的。

      杨坚指着伽罗,示意道:“母亲。伽娘是来向母亲请安的。”

      杨夫人这才转身对伽罗,摇头道:“迦娘啊,你是大家女儿。当知要照顾好夫主,才是为妻之道的。我虽年纪大了,也无需你侍候左右。你只要照顾好那罗延,我便心满意足了。”

      伽罗欠了身,应了个是。

      不一会儿,婢子就端了清水来。杨夫人就着水,拧干了帕子,就替杨坚擦拭起来。

      等到伽罗给婆婆敬完茶后,杨夫人便褪下了手腕上的翠玉镯子,要给伽罗戴上。

      杨坚站立一旁,咳了一下道:“多谢母亲了,但伽娘年纪尚轻。恐是佩不得母亲的镯子。母亲自己留着的好。”

      “你这是什么话,伽娘既是我媳妇。那自然是佩得的。不过是,你们小夫妻俩,瞧不上罢了。虽说,你自幼未在我身边长大。但儿的心思,娘还有不懂得。不要这个也罢,幸着,娘还备有其它。不过说来,瞧伽娘这细腕子,真真是身无二两肉,可是要多吃点,早点诞育子嗣。”说着就叫婢子呈了上来。

      却是金莲花盆景簪一对,金手镯一对,双正珠坠一幅,都是极为罕见之物。

      杨坚携着伽罗欣然拜谢。

      杨夫人又招呼了二人留了饭,待雨停了,才打发二人离去。

      午后,雨过天晴。杨坚去了衙门,此时的杨坚已受封骠骑大将军。伽罗领了几个婢子,换了身男装,将昨日大婚剩下的饭菜整理好,装在偌大的饭桶中,轻车熟路地寻了几条穷人聚集的偏僻巷陌去了。

      她提着饭桶,在僻静的巷陌里吆喝了好几声,才从破落的小草棚里,钻出一小女娃娃。

      她开心的招手道:“猪儿,过来,盛饭吃。”

      瘦骨嶙峋的猪儿见了她,撒丫子跑的欢快,枯瘦的手中还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缺角的泥巴碗。伽罗给猪儿舀了慢慢一整碗的饭,饭下面铺了不少菜。她揉了揉猪儿枯黄的发:“你哥哥呢?你肚子还疼吗?”

      猪儿没有答话,几滴泪顺着她黄黄的脸颊滚了下来,她不停地眨巴着眼,死死的盯着碗里,眼前的饭粒也模糊不清了。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哥哥死了。”话语中夹杂着浓重的哭音。

      伽罗的心像被狠狠扼住般难受,她一把将猪儿抱进怀里。连声哄到:“猪儿乖,猪儿乖。”猪儿在她怀里,泪珠像断了线似的哗啦啦滴入饭里。

      这之间,小巷里又涌出了许多的贫苦人,他们很多都没有名字,只根据外貌特征来唤名儿。像独眼阿婆,瘸子大爷,麻脸三,还有小娃娃,三啊四啊的叫名,他们守规矩的依此排成队,守在几个婢子的饭桶前,各自也捧着碗儿。伽罗嘱咐了婢子们给每人都盛上满满一碗。盛了饭的都蹲在一旁吃了起来,喜笑颜开的。闻声而来的贫苦人太多了,像蝼蚁般数都数不尽,不大会儿功夫,饭菜便舀了干净。

      伽罗在一旁嘘寒问暖着他们的近况,越问越是心酸,她心里清楚,世道坏了,纵是她有金山银山也养不活这么多人。何况,这已是都城长安,其它战乱纷飞的地儿,大家日子过得更苦。汉之长安,长治久安,七百余年的烽火燃尽了“既庶且富,掘土千里”的长安。断壁残垣里长安早不复过去的荣光。

      她不动声色的悄悄牵了猪儿回去。这巷子里,像猪儿这样的孩子委实太多了,她没有办法一一顾及。她不是什么大善人,说到底不过是心不坏罢了。喂饱了饭,洗的干净又换了新衣服,眉清目秀的猪儿便成了伽罗的小丫头。

      杨坚回院子里的时候,看见伽罗正在手把手教一个黄毛丫头打理花架。夕阳西下,一缕促狭的阳光打在伽罗的面上,她念念叨叨的和小丫头说些什么,又在湿润的土坑中撒上几颗香豌豆种子,合手将周围的泥土推向了坑里,填铺好。

      时光在这一刻,静止的就像一幅画,昏黄的阳光,薰风习习的院落,摇曳的花架枝叶下,伽罗的笑脸就像刚种下的香豌豆一样,在他心间慢慢发芽,渐次长成遮天印日的大树。

      伽罗一抬首便看见了他,用干净的手背捋了捋额发,冲他一笑。

      “夫主,这是猪儿。我的小丫头。”

      杨坚迎着她的笑脸,像迎接朝霞似的走到近处。他打量着局促不安的猪儿,含笑道:“小丫头,多大了?”

      猪儿喏喏的道:“回郎主的话,猪儿八岁了。”郎主是刚才伽罗教猪儿的。

      是夜,床榻间,伽罗给他说起了,猪儿是个苦命人的事。

      杨坚笑了笑,神思迷离:“我也认识一个丫头,她比猪儿日子还苦。那么小的一个人,那么多年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伽罗倒也不觉惊诧,淡淡道:“命苦的人,我是知道的,多得去了。那她现在呢?”

      杨坚捏着伽罗的手在自己的手心摩擦比对大小,看了她一眼:“她现在过得很好。以后也会过得很好,她时来运转了。嫁了一个好郎君。”

      “她是时来运转了。可天下还有那么多的百姓,过着水生火热的生活。夫主,我们为天下百姓创一个太平盛世如何?”

      这般掉脑袋的话轻易是说不得的,伽罗却脱口而出了。杨坚听了,面上只是淡淡的,他应道:“这如果是你想要的,我搭上这条命都会为你做到。”

      伽罗紧紧的攥着拳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颇有股破釜沉舟的架势:“既然如此,夫主,那我就搭上我的全部家当。”

      床帷间的私密话说的如此惊心动魄又云淡风轻的不多了,二十七年后,当伽罗伴着泠泠七弦《天高地厚》曲走过赤金宝殿登上皇后之位的时候,脑子里闪过这段记忆,真是觉得那时的自己既天真又可笑。命运天翻地覆的飞快,十四岁时的她,一个丑丫头刚嫁进夫家,一直以为是仗着娘家的势,夫主才对她百依百顺。实则不是,细细思来,她这辈子依仗的最多的是杨坚对她的宠爱。有所依仗,才敢横行无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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