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作者:五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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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传(三)


      层楼叠阁,霏霏几重烟雨雾锁十二楼台。杨坚,郑译,豆卢泓,豆卢涟四人从长安西城楼,也就是后世久负盛名的鹳雀栖息之上的鹳雀楼驾一叶偏舟,泛棹溪上,霞标碧空,影倒横流。

      豆卢泓是十二大将军之一的豆卢永安的独女,年方十五。豆卢永安无子,晚年只得一独女,珍爱如宝。从小便像男孩子一样教养,时人称女公子泓,文韬武略是巾帼不让须眉,姿容更是绝绝,为一时之冠。喜着男装,时人趋之若鹜,每出行,鲜花遍地,瓜果盈车。也是杨坚,郑译的太学同学。豆卢涟是豆卢泓的堂妹,豆卢永安的弟弟豆卢永恩的女儿,时常跟随堂姐一起外出玩耍,芳龄十四。该年,豆卢永安奉命去征讨武兴氏人和固道氏人的叛乱,不在长安。

      西魏太师宇文泰兴教化。杨坚太学的同窗,皆是关陇贵族子弟,彼此家族间关系错综复杂,异姓间皆有联姻。官官间相护,是盛极一时的门阀集团。

      水光一色碧连天,豆卢涟正缠着杨坚在船头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这满山满水的景致,殊为漂亮,长安几日前满城飞霜,这水面却未结冰。郑译看着这养眼的景致,心头突突的就冒出了一个养眼的人。他寻思着眼下这个空子,正好可以打探打探,掩声问把玩着一枚骰子形状印章的豆卢泓:“公子泓,你知道一姑娘吗?瞧着跟普六茹有些关系的姑娘。”郑译手中的船桨依旧划得顺溜,不耽误事。

      公子泓将印章朝天上抛去,复又接住。直言不讳道:“和普六茹坚有关系的姑娘。我兴许知道你说的是谁。那姑娘是独孤将军家的幺女。你刚出长安时,普六茹不知从哪儿寻来的。是以你不知道。在普六茹府待了没两年,就被独孤将军领了回去,说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儿。”公子泓其人,言语爽利,凡事知道的甚少隐瞒。

      郑译心思通透,心道,原来那姑娘就是独孤伽罗,和普六茹也是认得的。郑译是听说了独孤信寻得幼女独孤伽罗的事的。几个来回,理得清楚,结合以往的情形,心中调油加醋的跑过一番动画。普六茹和独孤伽罗,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待情到多时情转薄,普六茹无心恋旧,将她抛弃,直教佳人望眼欲穿。普六茹你真是负心薄幸一把好手啊,平素怎么瞧不出呢?又顿了一顿,抚着下巴接着问道:“那后来呢,普六茹连独孤伽罗也敢弃之敝履。”

      公子泓一拳锤在郑译背上,却被捏在手中的骰子印章硌了一下,吸了口气道:“船桨别停。你没看船刚才打了个转儿啊!不过后来嘛,不就是现在嘛。我也弄不懂他们之间什么情况。我也是见过的,独孤女郎守在随国府外,常常干等着。叫人看了,不忍心。以后,要是我心上人敢这样对我,就死定了。”换了只拳头捏地嘎嘎作响。

      郑译挨了一拳,“噗”的吭了一声,心中阴黢黢的叨了一句:“恶婆娘,贤良淑德,你就没沾上边。”郑译功夫不错,一人划船,力使得均匀,船是没一点抖斜的。

      杨坚背着手站在船头,长身玉立,一条银丝绳闲闲的将乌发缚住散在身后,江上风起,吹得衣袂蹁跹。即便是晋时,江左风华第一的谢混,想也不过如此。豆卢涟身着彩丝金雀罗琦夹袄坐在甲板上,撑着头说得兴起。一偏头,看见正好的阳光打在杨坚的侧脸上,愣了愣神,光彩在眼中熠熠成了一颗颗小爱心。杨坚倒是无暇理会,却无缘无故的想起了许多事。幼时,父亲怕他活不长,关怀备至的细心,就差揣在心窝子里。而今,他长大了,父亲却不在了。子欲养,亲不待。

      无巧不成书,偶然多了就可以累成书。天下没那么多偶然,不过是刻意出书的必然。

      迎面驶来的舟上,撩开的帷帘后莲步曼妙的走出一姑娘。她停在离船舷堪堪一步的位置,对着杨坚所在的方向,两手松松重叠在胸前右下侧上下移动,身子盈盈一拜。轻声道:“秋千拜见公子。”

      杨坚无动于衷。豆卢涟却窜的八丈高,一脸骄矜,气焰颇高的指着千秋道:“又是你。普六茹哥哥都不搭理你,你还阴魂不散的缠着的,亏你还是名门贵女,害不害臊啊。果然是半途冒出的。你一个瞎子了,别指望普六茹哥哥娶你,痴心妄想。你咋不多走一步呢,栽水里去喂鱼吧。”豆卢涟气焰愈来愈盛,她姐姐豆卢泓一声“够了!”止住了她的话头。豆卢涟瘪着嘴,看了她堂姐一眼,又极快的缩回了,像小鹿似的眨着双眼求助的看向杨坚。半响,求助无果的她对着秋千冷哼一声,望着天,垮着脸不言语。

      秋千隔着一尺来宽的溪面,脸色惨白,垂着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影,默了一瞬,复又笑道:“秋千为公子做了果子糕,橙花陷的,秋千尝过了,软软糯糯的,还铺了一层糖霜,公子定会喜欢的。”言语间,像闲话家常一样。

      豆卢涟嗤笑一声,心中却是无名火起。这贱蹄子,可真会献殷勤,装娇弱的。郑译将豆卢涟的表情收在眼底,心想火候差不多了,普六茹坚再吹点东风,就应该能激起豆卢涟的暴怒,然后使个什么阴招,折磨独孤伽罗一把,他就可以乘机救美,渔翁得利。

      杨坚定定的立在那里。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半天,叹了口气,冷淡的话语凉薄人心:“秋千,葡萄串累的藤断了,我们之间哪儿还有什么瓜葛。说到底,是你欠我的。但我不想讨了。”

      秋千身子一僵,活生生咽下了在心间打过无数次草稿的话。公子,我们相处的十几个月的情份真的被你抹杀的一干二净了吗?公子是只言片语,也绝口不提吗?思绪混乱间,她颤抖着道:“公子请收下秋千最后的一点心意。秋千以后,不会再纠缠公子了。”是非对错种下诸不善孽根,公子,秋千自始至终不是坏人,秋千不是成心的,秋千,不知道使君是公子父亲。

      杨坚闭目不答。郑译瞧着秋千,好奇的伸出了只手,隔着老远,在秋千眼前上下舞动。他扫视了一圈其他人的脸色,心道:“豆卢涟居然还按捺着。”只好自己清了清嗓子,缓声插话,哈哈笑道:“你就是独孤伽罗。我替普六茹收下了。这天下,白吃的东西不多,没有不要的理。世道艰难,一个钱也不易。”

      秋千身子一欠,颤声道:“多谢这位公子。”

      郑译借着船桨,稳稳的勾过三屉高的食盒后,独孤伽罗的小舟划向了相反方向。再回首,已是经年。郑译又腆着脸,求公子泓替他划会儿船。公子泓素来是晓得郑译德行的。郑译自诩是个有才学的机灵人。有才学是不假,通晓音律是不假,善骑射是不假。可问到公子泓对郑译的看法,却是满身铜臭气的肉食者,鄙!

      公子泓刚接过浆,郑译就搓着手,打开食盒尝了一块。舌头舔着沾手上的糖霜,口中不住道:“好吃,好吃。你们不尝尝,可惜了。”

      豆卢涟心头火燃的更旺。大叫道:“有什么好吃的。叫你吃!”广袖蒲扇似的劈了过去,食盒“扑通”坠入溪面,惊散了水面成群的绿头鸭。

      郑译“哎!”一声伸手,却没拦住豆卢涟的动作。怒视着惊散了的绿头鸭又纷纷游了回来,竞相争食水面浮着的糕点的场面,心中自是怒不可遏。郑译若是提前认得后世的女词人李清照,定会大加赞赏她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怒。”此情此景,一语中的。

      船上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豆卢涟拍了拍手,火消了大半,涨红着脸,躲闪着郑译的金刚怒目,气势上怯懦了大半,安抚道:“不要生气了,我会做更好吃的。”

      郑译碍着自己大人有大量,也就不计较了。其实是官小的缘故。

      这块落了郑译肚子的糕点,令郑译着实后悔。因为它不仅占领了郑译胃的制高点,还捕获了郑译的心。郑译因杨坚才时常见着秋千,也因杨坚再未见到秋千。他曾请求父亲递贴求娶独孤伽罗,也是无疾而终。

      郑译记忆里的那天,随着时间的流淌,其实无意中抹去了许多,他自己又缝缝补补的添撰了点,是以弱化他人的同时也强化了自己,但大致还是无差的。

      西魏恭帝三年的第二年,公元557年,已不是西魏了,改国号大周,宇文泰死后,权臣宇文护快刀斩乱麻的篡了西魏元氏的位,拥立叔叔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觉继位。宇文护任大冢宰,大司马。表面上,这权篡的,敢比清晨去集市口占摊位还云淡风轻。实则,是早已水到渠成,或早或晚罢了,通俗点说就是果子熟透得掉路上了,该捡得了。是以还是要劝谏天下胸怀鸿鹄之志的志士们,改朝换代切勿以此为鉴,造反不易,各自珍重。

      不久,柱国大将军独孤信以同谋反罪被晋公宇文护逼迫自尽。独孤氏族悉数流放蜀地。秋千又一次成了囚犯。可这次不同的是,她双眼已瞎。

      秋千那句噎在心底的话,终究是托豆卢泓传给了杨坚。

      那副遍地乌鸦白骨的画卷上,多了一列簪花小楷:“公子,有生之年,若能再见,可否言笑晏晏,重修旧好”字里行间卫夫人风骨显露的淋漓,宛然若树,穆若清风。

      得知此事的杨坚长鞭快马,日夜兼程的从毫州赶回的时候,不逢时的与正趋往蜀地的独孤氏族擦身而过。他接过那副画时,手一抖没接住,画册跟着就滚向了墙缝。他如置身冰窖,无论如何也爬不上来的痛楚令他瘫倒在地。

      再后来,传来了,流放的囚徒大半死在半道里的消息。再后来的后来,杨坚频繁的召相士,他算的不是自己的命途,而是秋千的下落。

      建德二年,公元572年。刚亲征北齐回都的北周武帝宇文邕带回了一女子,据传,她双目失明,口不能言,宇文邕却对她极尽宠爱。车架路过长安城大街时,人声鼎沸,秋千头晕目眩,恍若隔世。

      再后来就是宣政元年,公元578年了。

      大牢里,郑译拍了拍屁股站起来,摸索着钥匙叮咚哐啷的开锁,一句话倒是说的利落:“她来不了。先皇宇文邕薨逝了,她也死了。只留有一份圣旨,说是叫你辅政。你要飞黄腾达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隐匿了很多事。

      杨坚淡淡的应了一句:“她死了,那我命也该绝了。”许许多多的陈年旧事,串在一起,无形中兑成了一杯致命的鸩酒,直灌进心窝,痛不欲生。当身边那些曾经深爱着自己的人,渐渐离世后,在她最常待的地方已寻不到她的倩影时,其实心中早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他还是像她在时那样活着,这些年都是,可她一直都不在,他转头叫她,没有人回答,愣了半天才想起她不在了。据说,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很长时候,直到他不记得了。

      郑译听着杨坚信口的一句,只道说的轻易,当是玩笑了。

      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三千繁华,不过弹指刹那。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二十来年,不过这二十年间他始终没有等来忘记秋千的那一日,直到他死。

      八月己卯日未时,靠在秋千藤椅上的杨坚到死都不知道。

      月余前的六月丁酉日,夜,宇文邕的寝宫内喜烛影幢幢,平日里不喜奢华的皇帝,特于今夜命人高悬灯笼火把,照的大殿里亮如白昼。一方屏风后,红衣黑发的宇文邕,神采奕奕。他挑起美人的红盖头,笑的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喜帕下的,正是秋千,檀色轻点的樱唇,衬得肤如凝脂,眼睫习惯性的微垂,娇羞的模样让宇文邕不自觉得搅乱了一池春水。宇文邕下意识的轻搂住秋千,情不自禁的吻上了她的面颊,不消片刻,一滴泪润湿了他的嘴角。他的眉头渐渐皱紧,不明所以的问道:“囡囡,你哭什么?喜极而泣吗?”

      秋千只是静静的盯着他,一双眼漂亮的勾人魂魄,可却是瞎的,泪水止不住的哗哗流下,意乱情迷的宇文邕头越来越昏,他喃喃道:“囡囡,我头好晕。先躺会儿。”就栽倒在绣了大片芙蓉的锦被里。

      秋千为了杨坚用眼泪毒死了宇文邕。

      三月草长,莺飞燕舞,粉墙黛瓦,索弦轻弹。秋千握着随手搛的一截树杈蹲在在沙泥地上一遍遍勾画着公子名字,雕刻的痕迹渐次加深,恍然间似她当年欢快的在大红剪纸上镂空出杨坚的名字。多年了,秋千依然会漫不经心的将公子的名字随手画上几笔。然而此时,梦中的杨坚仿佛站在秋千的面前,长身玉立,卓尔不群。刺眼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拉的颀长,秋千半仰着头微眯着眼瞧着杨坚,杨坚也对秋千报以一笑,他伸手对她朗声说道:“秋千,蹲久了头晕,我拉你起来。”嗓音温润如玉亦如满院的海棠开得粲然。秋千红了眼眶,吸吸鼻子,嫣然一笑。心说:“哪有那么矫情。”其实秋千是渴望公子疼她的。梦中的三月,梦中的江南,梦中的杨坚。

      秋千倒地时,凤冠上的珠翠碎了一地。她断气前,委实做了个好梦。

      秋千泪,剧毒,一滴可毙命,可每流一滴,眼睛也会被毒伤,视力会越来越模糊。秋千被杨坚赶出去的那一晚,流了一宿的泪,昏倒在街上。大将军独孤信将其救回时,独孤信惊讶于她长的很像其四女,经过辨认,右脚心的皮肤里封着一块墨迹,才知他救回的正是他失散多年的幺女独孤伽罗。也正是那夜秋千双目失明。

      独孤伽罗幼年时,赤足踩在了浸着墨汁的碎墨台渣滓,碎块是挑出了,那滴墨迹却是尘封了起来。

      杨坚依旧不知,秋千的魂魄游荡了几日,寻到他后,仍想陪伴在他身侧,即便是游魂野鬼。却被道士强行封禁在了死玉中,挣脱不得。微弱的孤魂,抵挡不了浓郁的死气。玉埋入土,碧绿死玉,渐渐发黑。埋在那方废弃的院落中,杂草丛生。

      可杨坚只知道,秋千的眼泪害得他父亲杨忠殁于江陵。

      小雅庭中,落英缤纷,花梢上密缀着纽红丝金铃,鸟雀翔集,丁叮铃铃的响个不停,想是惜花之故。

      四围山一竿残照里。孤冢残阳,可看年年三月,满庭野花,枯木知为谁春。为谁春。

      前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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