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经年流转，命似西江流水东流无歇时，兜兜转转，糊糊涂涂，个中曲折，难以说清。建德六年，公元577年，杨坚尚率十二万大军攻伐北齐，进位柱国大将军，出任定州总管。一年之后的宣政元年，578年五月却已深陷牢狱。

　　而今却离最初的相见已是二十来年。

　　这夜，牢城外一连数日的酷暑迎来了久违的暴雨，缓和了空气中炽热的沉闷，紫苑格桑花经了一宿的风吹雨打，秃桠桠的只剩下枝干，破败了一地。

　　暑夜雨天最好眠，躺在牢里的杨坚，梦中迎来了一位佳客。

　　梦中，独孤伽罗捻着火红罂粟般的绮罗收腰绘芙蓉坠地长裙的裙摆向他跑来，金钗步摇将乌发簪成了流云挽凤髻，露出了艳丽绝伦的光洁面庞，在清冷的月色下动人心魄，容色无双。似从美人画卷里硬生生拽下来的佳人，与杨坚梦中身处的颓败庭院，丛生杂草格格不入。

　　杨坚手执的一樽醇酒“噗地”打翻在地，他未想过有生之年，他们还能在这种场景下重见，腾地一下自石桌旁站起来，可却不知如何是好。

　　回想起来，他也算得半生倥偬，建德二年，他率水军攻伐北齐，战事不利，强敌逼近岌岌可危时，他也没如此心慌过。

　　建德二年年末，宇文邕搂着秋千同乘一匹马穿过人声鼓动的长安城大街时，他骑骏马在前，蓦然回首时，惊鸿一瞥下，刻在眼里妆容精致的秋千，也只是让他庆幸多于其它情绪。

　　而此时，他的五指却深深的掐进了石桌中，齑粉沙漏似的垮下，合在酒湿后的泥土中不再飞扬。

　　“有幸再见，言笑晏晏。”他却无法做到。

　　转眼间，秋千立在了他面前，一臂的距离。倒是先开了口，笑的极灿烂：“公子，我终于找见你了。公子是原谅秋千了吗？”和印象中不差分毫的语调中含了丝盼望。似银铃泠泠的声音清澈动人可却别有一股苍凉之感：“我是来拜别公子的。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生逢离乱，本为刍狗，不敢希冀。幸得公子搭救。秋千不敢忘恩，只盼公子一生平安无恙。”

　　杨坚听了这一席话，皱紧了眉头，眼中慌乱更炽。有人说，习惯成自然。可浸在骨子里的疼痛，日久天长的却是更深的恐惧，习惯不了。秋千是他年少记忆里的一抹华彩，夜深人静时回想，总是避不开她的倩影。十几年里，天涯相隔，却根深蒂固的扎在了他的心里，再见恍如隔世。

　　人们迷恋故乡，迷恋童年，迷恋的不过是曾经的自己，正如他迷恋秋千。他心痛得揪起，胡乱道：“拜别？你是说你要永久嫁于宇文邕为妻了吗？宇文邕此人讳莫难测，恐非良人。”他懂得的，秋千不是这个意思，可此时此刻，他宁愿她是这个意思。

　　秋千两只明亮的瞳孔中倒映着杨坚失魂落魄的模样，凄苦笑道：“公子。秋千不识得达官显贵，不识得宇文邕，只识得公子。秋千一生，只想侍候公子左右，别无他恋，日月为凭。秋千原本奢望跟公子一起走，哪想，公子还在，但秋千得走了。秋千眼力不济，找了公子好久才找到。公子莫怪秋千。”

　　话尽，秋千大红的绮罗长裙渐渐透明，透明的像手中的一簇流水顺着指缝消失的干净，杨坚终是再也抑制不住心底多年的念想，不顾其他，双臂猛地将秋千拉进了怀里，思念的苦楚终在这一刻得到了缓解，可却无异于饮鸩止渴。

　　秋千靠在杨坚的怀中，脸颊贴紧他胸侧，笑的甜蜜，她嗓音悠悠然唱道：“君若扬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歌声荡漾在天光云影中，这是杨坚曾经谱过的曹子建的《明月上高楼》曲，似是凤凰与锦鲤的距离。可他们之间明明可以不是这样的。这些年，盘根错节的纷乱纠缠的太多。父亲杨忠的死，铸成了一条他和秋千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终成大错。

　　曲终，人不见。还好在梦中。

　　杨坚从梦中惊醒，耳边充斥着渺远的回音“公子，公子……”的唤个不停。他全身颤栗不止，双臂再次猛地交错在一起，却搂了个空，双目直直的盯着手中凭空多出的翠翘，又环顾四周，他有夜里视物的本事，他刚出生时便以目光外射似星焰著名，可除了老鼠跑动发出的“咯吱”声响和瓢泼大雨打在枝头地上的声响，就实在是没有别的了。

　　他靠在牢狱的大墙上，将翠翘按在胸口，他识得这只翠翘。窒息的感觉兜头扑了上来，笼罩在他周围，感觉再也呼吸不上了。他尝试着大口大口的吸气，粗重的喘息声清晰的回响在牢狱中，霉潮的空气顺着他的鼻息涌上了脑海，可半分也冲散不了时隔这么多年的懊悔。懊悔像心底的毒瘤，蔓延滋长，生生不息，将他整个人锁住。一滴泪不由自主的顺着脸颊滑落，他紧阖住了双眼。

　　情至伤时，眼中无成败，他喁喁细语：“独孤伽罗，我在狱中待了多时，也侯了你多时，你因何不来看我？”还是你已经来过了。他叫着秋千后来的名字独孤伽罗，独孤信的女儿独孤伽罗。

　　狱中岁月几遭度，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流年几许。漆黑的大牢，不见一点天日，杨坚如旧的靠在污墙上。

　　建德四年，575年，他就因齐王宇文宪对皇帝宇文邕进言说：“普六茹坚相貌非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非人下，请早除之。”而受到猜忌。身在帝王边，如同伴虎眠。下大夫来和为他谎称：“杨坚这人是可靠的，如果皇上让他做将军，带兵攻打陈国，那就没有攻不下的城防。”加之，向来与他交好的相士赵昭替他加持：“皇上，请不必多虑，杨坚的相貌极其平常，无大富大资可言，最多不过是个大将军罢了。”使得宇文邕虽然疑心尚存，可杨坚毕竟无大错，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否铲除掉。而在定州，他无意间打开了传说“当有圣人来启之”的西门，定州父老纷纷扬扬传诵，更是坐实了他当为圣主的传言。

　　宇文邕雄才大略，本非疑神疑鬼之徒。可也不得不防，毕竟他父亲宇文泰便是权臣篡位，身处乱世，朝代更替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将杨坚放在大牢里，审时度势，才是宇文邕最安心的。

　　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烛火闪现，随之而来的是细碎脚步声，似冲着他这方向而来。他闻声识人，便知不是她，梦中的惊恐一涌而出，手中却照常用数根芦草编织在一起翻折着一只仙鹤。脚步声越来越近，隔着大牢泥垢的黑柱停下的正是史下大夫郑译，他手持一盏青瓷烛灯，拎着一串钥匙。

　　杨坚在太学的两年因其自身过人的胆略和俊逸出尘的模样，加之关陇贵族后代的身份，很是得人的亲近，结识了一帮子兄弟。这郑译便是其中之一。

　　郑译借着昏暗的烛火，微辩出杨坚面色颓唐，神采不复。他心中叹然：“这大牢果然是最能磨损人意志的地方。普六茹坚拥王者之气，亦不能免。”默然片刻，正待开口。却听杨坚声音落寞凄苦：“独孤伽罗为什么没来看我？”一句话说得竟无一丝拐弯抹角。

　　郑译委实没曾料想他俩见面的第一句竟是这个，听罢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嘲讽，反问他道：“你想她来，她为什么要来，而且你问我做什么？”

　　这郑译是受命来释放杨坚的，宇文邕薨逝，太子宇文赟继位，太子妃杨丽华是其女儿，想他出狱后，定能盛极一时，本是存着恭贺的心思。此时，却任他再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也半分漂亮话说不出了。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杨坚旧事的人，也是曾心仪独孤伽罗，想娶之为妻的人，是以零零总总的网罗了些关于他俩的事。可悲的是世事无常，天不遂人愿。青瓷灯芯燃到末端，“霹雳”的几声爆响，适时的灭了。

　　郑译寻了个角落坐下，手搭在蜷起的膝上，一时寂然无声。往事历历在目，一桩桩的旧事像开闸后的河水，浪涛汹涌，河水上的竹筏“啪”地被到了河底，淹没的干净。

　　当年那盘花馅果子糕要是再多一块该有多好，郑译擦了口嘴角的哈喇子，如是想到。保不准摸清了做法，现今，也能在寸土寸金的长安城置家糕点铺，再从元欣元使君的果园子里讨点好果子，想必今日定是誉满州内，钵满盆满了。往后，却是未尝过了。他的记忆也就止于那盘果子糕了。

　　那盘果子糕着实是独特的，寻常的绿豆糕，栗子糕，桂花糕多吃便会腻烦，这果子糕却不单单是糕体中镶嵌果子，而是果肉泥混着榛子米捣成的，中填了恰逢季节的花瓣蒸制而成，入口爽滑细腻，味道甜美。堪称糕中翘楚，果中栋梁。

　　他凝神想了一下，忆起那年是恭帝三年，公元556年。

　　他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向来待他亲厚的太师宇文泰逝世了，他重回长安奔丧，首次在十几岁的年龄对死亡有了如此深的恐惧。他曾过继给他的堂祖父家，他的堂祖父郑文宽尚的便是北魏平阳公主，宇文泰妻妹。是以他和宇文氏族的关系，殊为亲近。幼时，宇文泰将他搂在怀里开怀的模样一直刻在他心底。

　　他心底里实在感伤，伤感之余，不得不令他重新审视一下人生，宇文泰风刀霜剑一生，纵使位极人臣，终究是驾鹤西去。背地里，他还甚是庄重的，有模有样的叹了一句：“人生苦短”。

　　恭帝三年，冬十一月。杨坚已出任开府仪同三司。他携同杨坚从随国公府踱步出来，与杨坚闲话的不经意间，瞧见，府外人来人往的大街一侧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亭亭玉立着一位妙龄女子，姿色过人，颇为引人注意。她的一双杏眼，凝视着他所在的方向，吸引着郑译的视线久久不能离开。

　　郑译眯着眼，将她全身上下穿戴首饰一应打量了一遍，手肘戳了一下杨坚，戏谑道：“那美人等你呢？近来行情不错嘛。”

　　杨坚显然早就看见了那女子，眼中神色杂陈，只一眼便撇过了头去，拉着郑译拐向了另一方向。郑译心中纳闷，却也没多问。

　　而后的几月里，郑译不只一次的瞧见这名女子，很巧合的是杨坚都在。

　　这女子身着一袭雪月梅花纹锦缎裹身长裙，腰间缀着七宝缨络，外罩元宝提花底蝴蝶文锦斗篷披风，披风的领子上的白绒毛在寒风里一根根的摇曳着，东倒西歪，而她樱桃似的唇瓣紧紧抿着，凝视着他们。

　　他和她的视线常常胶着在一起，就连他这个久经风场的郑郎也不由心怦怦直跳，面上害臊了，她的视线也不带一丝偏移。他慢慢察觉了，她似乎是个瞎子。这个发现令他心头一惊。

　　他不知他惊的是什么。她一站在那里就像初春季节野外盛放的一株桃花，灼灼其华，冲淡了萧瑟的冬意，十里长街，白雪肃杀，美人明眸皓齿，温纯无害的拈花一笑，融化了心头雪。

　　龙气钟灵的长安城凤凰来仪，向来不缺美人玉袂，对比之下，郑译心中是着实不屑那些，仗着有些姿色便拿乔的笨女人。

　　多少回后再次见到这名女子，郑译才正式和她搭上话，寥寥的一句话，寡淡的没有滋味，却被他记挂在心里。

　　他时常想起时，都觉得自己再这般长此以往下去，对费心和他搭讪的姑娘委实不公平。她们绞尽脑汁想好的词，总是被他转眼忘掉。他心里寻思，若有来世，他定要做个多情之人，与天下欲与他相好的姑娘情谊绵长。

　　这一世，他毕竟负了太多姑娘。虽然如此，他还是坚定不移的认为，她做的糕点很好吃。那天，在郑译的印象里，是天高云淡，云淡风轻，风轻日朗，他只所以拽了那么多词，是因为他着实记不太清那天是什么样，他眯眼瞄了一眼天，大概就是万里无云万里天的一天吧。

　　那天他很遗憾，豆卢涟作为在场的唯一一个嚣张跋扈的贵女，竟然一反常态的只是耍了嘴皮子功夫，完全没尽到自己的本份，好歹也该摩拳擦掌大打出手，才不负她跋扈的盛名，也连累了他一场惊天动地的英雄救美成了梦幻泡影，只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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