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作者:五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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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传(一)


      西魏废帝三年,公元554年,仅在位三年的年轻皇帝元钦被太师宇文泰所废,立钦弟元廓为帝,是为恭帝,去年号,称元年,复姓拓拔。并将单姓诸将更为复姓。有诗云:梅林能止渴,复姓可防兵。

      同年,也就是公元554年,西魏十二大将军之一的杨忠殁在了远征南朝后梁江陵的战役里。

      杨忠去世后,太师宇文泰念及旧情为其上表皇帝,求得了加爵随国公,追赠太保,都督同的恩典,原来生前官职照旧,赐谥号“桓”,并赐鲜卑姓氏“普六茹”。

      杨忠既死,其子杨坚顺理成章的便承袭了其父死后追赠的封爵,是为随国公“普六茹坚”。更变了姓氏的普六茹坚却始终记挂着他的汉族名姓杨坚。

      话说回来,杨坚自魏废帝三年年末,也就是他十四岁那一年,于长安城外虎山军营的后山初初遇见独孤伽罗,迄今算来,已恰恰二十三载有余。

      这二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他是弹指刹那,富贵华年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然这二十三年说来也苦,他争到最后,虽说名利胜天,却落下了一生的病根,患的也正好是有“三百三十病,相思最苦”之称的相思顽疾,可谓“呜呼哀哉,凄凉万古”。

      日复一日的折腾,终究是顽疾彻骨,无药可治,于八月己卯日未时,病逝于小雅庭中鸢尾花织就的秋千藤椅上,享年三十有八。

      时值宣政元年,公元578年,时年六月当朝皇帝宇文邕薨逝。七月太子宇文赟继位,是为宣帝,封杨坚长女杨丽华为皇后,命国丈杨坚辅政,随国公杨家一时风光无二。

      杨坚却可笑的选择了在他生命中最风光的时日里与世长辞。

      他死的那一天是宣政元年八月己卯日的午时,那时日晷针影正指北方,阳光正艳,大朵大朵的蝴蝶兰结在翠柳叶中,小雅庭中六花飞絮,莺啼燕舞。

      枝蔓掩映的一处秋千藤椅上,晃荡着一面容英挺的男子,这男子正是已过而立之年的杨坚。

      他白衣白袖的手中握着一只鸳釵双尾翠翘,带着薄茧的指尖不停的拂过垂落的红玉流苏,翠色沉淀的玉身莹润光泽。他近来年岁渐高,已忘却许多忧愁风雨。当思绪反复缠绕指尖,渐渐的他的眼神有些微迷离,唇角浮现出若有似无的笑意,恍惚间,似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一切清晰如重现。

      多年前的那一天正是废魏帝三年年末,他初见独孤伽罗的那一天。那天,正值寒冬,空气中的冷意冻得人瑟缩。

      父亲杨忠的逝世令他很是颓废了些时候,而幼弟的哭声无疑是最好的振奋剂。时年十四的杨坚,已经不是个小子了,得担起弘农杨家的兴衰。他的幼弟恒生才五岁,已经知道父亲不在了。但恒生还有哥哥。杨家会像父亲在时一样煊赫。战乱频繁的年代,居丧期不过数日,除婚嫁喜庆不宜外,一切照旧,并无分别。是以,居丧期完不过数日,杨坚便重返衙门当起了差。

      这天算来是他重返衙门的第二十一天。

      他披着黑貂毛大氅拐出了府衙大门,径直驾马奔往长安城外。早在半刻钟前,他受命去虎山军营挑几名壮汉回来,充点门面。他上任京兆功曹也有那么些许日子了,和一般的官宦子弟无二,这不过是他正式踏入仕途前的一个闲散职位。

      他受京兆尹薛善的征招,做点在他眼里有如理理葱花,捡捡蒜苗的小勾当。他虽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但按照袭爵不袭官的传统,不过是个有名无权的关陇贵族,仍需一步步往上爬。

      马踏蹄疾,京兆尹薛善品茶玉楼春未过三巡,他的新任功曹普六茹坚,即杨坚,已勒马停在了虎山军营外。

      话说,薛善很是看好普六茹坚,这个十四岁的少年郎,行事气度老成持练,颇有其父生前风范,加上不同寻常的相貌风骨,假以时日,必居高位。

      伴着一声长长的马吁声,杨坚翻身下马,军营的站岗士兵立时跑过来,点头哈腰地唤了声:“随公。”就牵着杨坚的马去了马槽。杨坚算来亦是军营的常客了,往来出入惯了,也无需劳烦他人,自行进了军营。

      他的父亲杨忠为武川镇军人出身,后来在武川六镇兵变时立了战功,因而在世时位居西魏十二将军,其人骁勇善战,赏罚分明,在士兵心中很是有些威望。

      以往,他也常随父亲来军营操练,是以拳脚身手很是不赖。骑马射箭,无所不精。最为时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左臂夹住兽身,右手便能掐断兽脖颈。

      军营里,千百来号人裹着棉袄在大校场上操练,枪棍舞得虎啸生威,整齐划一的动作远观起来很是气势磅礴。一些年长些的老兵在搬柴生火做饭,楞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军人们,长期食用两顿餐饭,委实挨不住,因此偶尔也会在正午为他们加食,熬煮些萝卜汤等。

      早时西魏不如东魏兵多将广,因北魏分裂时,东魏占据了好的地形中心,是以大多的武川镇军人都投靠了东魏。经过这约莫二十来年的整军,在八柱国大将军之首的宇文泰的掌权下,这军营也慢慢呈现出了气候。

      细算起来如今的西魏皇帝拓拔廓不过是个比杨坚年长两、三岁的小子,形同傀儡,在精明强干的宇文泰面前,连尾大不掉都是称不上的。

      信步遛了一圈的杨坚,抖落了一只栽在他绒毛领子里的小甲虫,招呼了几个好友,就朝后山转去。这后山向来是犯人服劳役的地方,间或也会有士兵参杂其中。西魏历法严苛,触犯刑律的界限也模糊不清,莫须有的罪名更是数不胜数,是故无辜坐牢的人不在少数。

      时有,三人一道偷了个瓜,同时被判刑的。更有,由于时局的不稳定,被诬陷谋反而沉冤致死的。据传,当世一名将,战功赫赫,官拜高位。因购置了陪葬的兵器,被告谋反,锒铛入狱。他极力的向审讯他的廷尉辩解,可廷尉却硬说他不在“地上”谋反,也要在“地下”谋反。真真是极好的诠释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说。杨坚今日来挑拣人,也无甚大的标准,只道这营中兵士全是鲜卑血统,好歹有口饭吃,不如从犯人中择选些好的,也算为他们谋个生计。

      恰恰是这个缘由,促成了他们的初见。此时的独孤伽罗,还不叫独孤伽罗,只是个将将十一岁的姑娘,名秋千,无姓。却和周围的汉子一样戴着脚链,穿着破旧肮脏的囚服服役。杨坚好巧不巧瞧见的正是这副场景。说是凑巧,实也不巧,不过是日复一日的苦役。

      杨坚若有所思的凝视着这个穿行在一群犯人中的姑娘,这个姑娘抬着一根粗木,重约几十斤,搁着挑杆的肩头上多垫了块腌瓒的碎布,可显然是无济于事的,仍有血渍浸出。衣不蔽体的裸露肌肤无一完好,或青或紫或凝着血痂。

      她低垂着头,双眼始终盯着脚下的山路,崎岖的坡道很是难行,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跟着前面的犯人的脚步踩实了阶梯,拾级而下,锈渍斑驳的铁链沉重地拖在地上“哐啷”作响。

      杨坚站在山脚,隐约也能察觉到她粗重的喘息,单薄的身姿远远望去像一片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树叶。腊月寒冬,她的额头脖颈竟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合着血渍,晕成一团。

      她周围鱼贯着亦步亦趋跟着上山下山的汉子,脸上尽是痛苦麻木,神色间细辩下些微的差别,不过来源于服役的长短关系。

      杨坚侧头询问身旁好友,那姑娘是因何缘故入狱。那好友不知当说不当说,不知当如何说,稍稍琢磨了一下措辞道:“那女囚的情形,我倒是知道微末的。不久前,攻陷江陵时,江陵数万男女被驱入长安,充官府奴婢。这女囚便在一族中为婢,前些日子,她逃跑被抓了回去,搜到她身上裹挟着一卷画册,告了她偷盗私逃罪。她却不承认那画是偷的,只说是她自己作的。我倒是瞧过,画中邑居残破不堪,一地尸骨,乌鸦争食。看的我是触目惊心。”说着摇了摇头,大有惋惜之色,“要真是她作的,倒也可惜了。”话中的提到的江陵,正是数月前,大将军杨忠辅助柱国大将军于谨远征梁元帝萧绎所在的江陵。杨忠殁死的江陵。

      杨坚“哦”了一声,听到提起江陵,面容无一丝波澜,风姿依然。杨坚素来老成持重,这是众所周知的。喜怒很少能透过他那万年不变的俊脸瞧出端倪。

      他语调微微上扬:“若真是,我倒是满欣赏这种靠本事坐牢的人。”

      “然则这女囚骨子里似有些鲜卑贵族遗风,这等重活,竟也是牙关一咬扛了下来。女囚本也不少,熬下来的就不多了。女流之辈那受得了。而且你看她深鼻高目的模样,漂亮的紧啊。”

      杨坚听了,心中不知作何感想,英挺的面容依旧无甚表情,只淡淡吟道:“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这是蔡文姬烽火之年,流落塞外时著有的胡笳十八拍,一章一拍,拍拍是哀声。

      那好友斜眼挑眉,不待见道:“你呀,在太学里就数你儒学学得最好。咬文嚼字的。”

      在他们谈话的间隙,秋千也随着她那批次的犯人陆陆续续下了山道,顿时路面变得平坦宽阔了许多,不似刚才那般谨小慎微。

      杨坚穿过人流,挤了上去。一叠声的“姑娘”叫停了秋千,秋千停滞了一瞬,正抬头,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已扶上了她的挑杆,秋千愣愣的望了一眼,又瞥了几眼自己青肿不堪的手,真是相形见绌。

      杨坚续道,语似春风拂过在秋千的耳侧:“我倒想试试姑娘这木头,我是否抬得动。”说着就从秋千肩上卸下,扛到了自己肩头。

      霎时,一侧毛领尖便染上了滴滴粒粒的血珠。全身舒坦了些的秋千垂了眼睫,不敢阻拦,她心中琢磨不透,这是那般名堂,嗫嚅道:“别弄脏了公子衣服。”声音有丝喑哑,许是不常说话的缘故。

      杨坚抖擞了下肩膀,将挑杆调整到了个更合适的位置。道了声:“不妨事。”顺带打量了秋千几眼。

      秋千蓬头垢面的模样,让他着实瞧不甚清。但隐约能辨出清秀的五官,和一双极闪亮的眸子,好似星辰璀璨。杨坚心中一动,认真的盯着她:“你愿意跟着我走吗?”他历来是个强势的人,言语间极少有询问的,可此时他却不想强迫她。

      秋千静默良久,方抬眼望他,眸中残存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模样,就像一只幼崽惹人疼惜。她的双手扯着破衣,不知所措的答道:“你说的……真的吗?”离开这恶牢,哪出不是仙境。她只想脱困。杨坚嘴角微翘:“一言九鼎。”短短四字说的是铿锵有力,信誓旦旦,如诺言庄重。

      她自幼飘零,形单影只,无所依持,且常年流落市井,饥寒交迫的苦吃得不少,但毕竟还活着,遭逢的这一切也无可奈何的只得担着。

      她明白这世上的奇山大川和她是没有干系的,美人花船,佛道禅心更是巴不上谱。她只盼着哪日睡着了就不用醒来,魂归长天,像昔日隔壁的老乞丐一样呜呼的不透露一点痕迹。她是没有归属感的人,她不认为她是梁朝人,被趋之长安,也听之认之,有些婴孩死在了路上,她比他们大,她还活着。她听不懂“一眼九鼎”,但她看着杨坚的笑容,好似干柴上燃起了一把烈火,秋风扫落叶也扑不灭,霎时间烧的她满面通红。

      她记得她曾经蹲在一处篱笆院落外偷瞄过两个男子谈话。那天,她透过篱笆缝看见千朵万朵的娇花簇拥成一团,一慈眉善目的老头拿着把剪子摆弄着其中一株,像开花圃的老花匠,旁边侯着一年轻男子。

      那年轻男子盯着着老头手中粗大的剪子,问道:“佛禅的到底是什么道?”

      那老头摇摇头,答道:“不知也,不知也。”手上“咔嚓”剪去了一片鹅掌般粗厚的大藤蔓叶子。

      “那禅师,你修悟了这么多年的大道,又悟出了什么?”

      那老头语速极慢的令人发急,还啰嗦:“唔,这可就多的去了。我昨天想,今天想,明天还在想。我时常呢,今天想的就会把昨天想的否定掉,觉得不怎么对了。可再想想呢也有点道理。我最近突然觉得啊,这人一生啊,就像一篇故事,用的最多的字词总是那些一般的,漂亮的文雅的字眼倒只是起个修饰作用。所以啊,人还是踏实点,平淡点,少点浮华。吃饱,喝足,睡觉,当务事也。不过呢,此一时,彼一时,心境不同了,认为对的呢也就不同了。终归呢,也是一死,死了呢,也就不用想了。过一天,且一天。”

      年轻男子默了半响,不是很苟同的样子,却也不反驳,拱手说了一句:“禅师说的也许在理,只是我见识浅薄还悟不到这一层。”

      那老头笑道:“年轻人,你毕竟还年轻。人不轻狂枉少年。”

      一直模范的践行着老头“得过且过”宗旨的秋千,此时突突然,觉得那老头说的也不怎么对了,人不仅是吃饱喝足睡醒,人还有欲望。比如,她此时看见杨坚的笑容,就好像春暖花开了,冷风不冷面,苦役不苦心。

      周遭往来的担夫们并没有停下脚步,繁重的苦役容不得他们有片刻的闲暇,“呼哧呼哧”的朝前迈去。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乱世里,吃不饱饭,连年征战,人哪有活路啊。

      故事的帷幕也正从那日缓缓地升了起来,时间起始于他们初见的那一刻。有时候,世事巧妙就在于你永远不会知道,也许下一秒,你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之间已缠起了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你还未来得及想象他或她是个什么样子。世间的缘分大抵如此,怦然心动的瞬间扰乱了一生的步调。动了凡心,落了红尘,这世间再由不得冷眼旁观,徒剩世人笑你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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