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作者:五块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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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宇文邕府邸内的修仪园里风洗红花铃兰,仰高亭的斜前方,一位头缠白巾的老伯手上握着一把笤帚正摇头叹息,轰赶着一群偷食桑葚的斑鸠,笤帚的杆穗混着斑鸠灰蓝色羽缘的黑羽毛四处纷飞。不远的厅堂里阳春白雪笙歌管弦不绝,成群的舞姬如蝴蝶仙子翩翩起舞。

      正座之上的宇文邕将视线从舞姬身上撇开,面有难色的侧身看着杨坚沉吟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说不当说,也不知当如何说。还请普六茹兄见谅。”

      杨坚刚啜尽一碗松风茶,清凉的茶香冲淡了一时的失态无常。他复又笑如朗月清风,薄唇紧抿的嘴角幅度适宜,直言道:“四公子客气了,但说无妨。”执佛串的手不停地拨弄着一颗颗念珠。

      他二人又是相顾一笑。宇文邕话正到嘴边,郑译正漫不经心的躇着筷子,不着痕迹地将身子朝这预备谈话的二人身边微挪过去。

      却只听从修仪园的偏墙上传来一阵女子声音,像一卷飓风般灌入厅堂,直震得正座之上镶嵌的右军王羲之一笔连成笔法各异的十二个“之”字真迹如落叶般“簌簌”抖动。

      伽罗默默地伸手拂掉沾在鬓畔的木屑,又嘬着嘴吹散了杯面上新浮的一层渣滓。

      “郑译,郑译,你给你涟三爷姑奶奶我赶紧滚出来,你涟三爷姑奶奶我就数三声,你要是再不出来,休怪你涟三爷姑奶奶我不客气!一……二……”

      立时堂上之人皆眼冒精光瞧好戏似的朝郑译看去,只见那园墙上的姑娘“三”字还未出口,郑译已气急败坏的站起身一拂衣袖轻纵而出了,起落间势头太猛还带翻了他座旁一正把盏侑酒的娇弱婢女。

      冲出门的当口,他面红耳赤的声音涌入伽罗耳里,只听他气道:“这个女蛮子,又是哪个筋搭错了,真当哪里都是她豆卢家的大院啊。”

      徒剩下宇文邕,杨坚和伽罗三人面面相觑,心知肚明的了然神色浮于三人面上,眼神一番交接,碍于君子气度不宜在大堂上交头接耳的秘辛便在眼波流转里激烈的碰撞开来。古曰:“秘辛者,犹令丙也。令丙犹令甲令乙也。”今次,他们三人想来定能将郑译此桩秘辛发扬光大源远流长。

      歇而,宇文邕眉宇间凝起一股不悦之色:“这郑译又是哪惹的风流债,都寻到这里来了,好本事。”身为主人的他迫不及待地跟了出去。

      堂上的歌舞还在升平,伽罗见他二人都出去了,扭头看了眼自斟自饮的杨坚,咬着下唇跟着也出了去。她心里很欢腾:“瞧好戏了!”

      杨坚望了眼伽罗款款远去的背影,紧随其后也大步流星的跨下台级,擦过领舞的舞姬李娥姿身旁时,还深深的凝视了她足足有半盏茶功夫,却是不发一词。盯得那目不斜视的舞姬李娥姿有些发怵。

      伽罗到了园子里,只见东边高墙上俏皮地坐着一绯衣女子。这女子容色傲人,发间额上均缀有银铃为饰。

      郑译正跟她吵吵嚷嚷的道:“豆卢涟,你真当自己是长安一霸了呀,你她娘哪儿都敢来闹闹,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四公子的府邸!”

      那女子不屑的冷“哼”一声道:“你涟三爷姑奶奶我就来了,怎么的?你以为在这儿就可以护住你啊?想得忒美了点吧!你涟三爷姑奶奶我不仅来了还想抽你。”她的手指在脸上刮蹭着,做出了一个羞羞的表情。

      郑译胳膊吊在胸前,仰天苦笑道:“豆卢涟,你他娘犯哪门子的浑,我怎么招惹你了?”

      豆卢涟腿一翘,一截白生生的腿肚子显露在绯色裙摆外。她手撑在墙头上,压倒了两窝茁壮成长的墙头草。涨红了脸“你”了好半天也说不出是怎么回事,像是哑巴吃黄连,憋在心里口难开。就在豆卢涟“嗯嗯呀呀”之际,郑译颠来倒去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近日哪儿又冒犯到了这位神界最金光灿灿的那尊神——瘟神姑奶奶,余光却扫到正从厅堂里出来的伽罗,急道:“豆卢涟,你有话倒是说啊,正好英明神武威武霸气的四公子也在这儿,还可以给你断个公道,你这样扭扭捏捏的,不知道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豆卢涟双足在墙头不停的乱踢,她一脸难以启齿的嚷道:“你坏了你涟三爷姑奶奶我的好事。还不兴你涟三爷姑奶奶我来找你兴师问罪了不成,你涟三爷姑奶奶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自幼相识,你特歹毒的坏了你涟三爷姑奶奶我的姻缘要遭雷劈的。”他二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也互不松口,争了半天也没见争出个什么名堂。

      宇文邕索性命仆人送了一把躺椅,一壶香茗,一卷书来,闲致的卧在了藤花架下,棚架之上落了许多麻雀叽叽喳喳的吵个不休,天边一轮明月也将将初上幽篁枝头。藤花间夏蚊疯长,有位美貌婢女正为他打扇。

      宇文邕茶未抿上一盅,情形就发展的越来越激烈,靠在花架旁的伽罗眼看着郑译操起袖子,独臂侠似的就欲上前拽豆卢涟,赶忙上前拖住他,却听他骂骂咧咧道:“豆卢涟,我看你才是歹毒到心口里。”伽罗劝道:“郑译公子,你一堂堂七尺男儿就算有天大的气,说什么也不能动手吧。”

      郑译挥开伽罗拉住他衣袍的手,指着豆卢涟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却终究没有再往前冲了。

      豆卢涟哪还理郑译,目光赤红的看向伽罗,像是苍穹上天里万年不融的寒冰棱般凛冽冻人,她恶狠狠道:“你算是哪根葱,我和郑译还有那罗延哥哥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那轮的着你这个半道出家的女人管。”

      但凡懂点人事的都明白那种赤裸裸锋芒毕露的目光叫做“恨”,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恨,平白无故却深入骨髓的恨。

      伽罗怔了怔,她想不明白为何会从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眼中看到如此憎恨厌恶的目光,心惊的拂袂掩住面容,惶惑不解的道:“姑娘,我是好意……”一句话未说完整,心里就生出一股念想,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般恍然大悟的在心间自我反省道:“是了,她定是嫌我多管闲事,让她失面子了。我应该视若罔闻的,否则指不定闹出什么血雨腥风不可收场的事呢……”

      杨坚出现在修仪院时,豆卢涟正端坐墙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撒泼。他眉心一皱道:“涟丫头,还不快下来,一个女孩子家的成什么体统。”

      豆卢涟愕然的望着凭空冒出的杨坚,愣愣道:“那罗延哥哥,你也在啊。”说着,着急的向她的小丫鬟使眼色。缩墙根的小丫鬟吭哧吭哧的搬来一把长梯安放在朱墙下,扶着梯子几不可闻的小声道:“三爷小心,别踩着裙子摔了。”她回想起了豆卢涟翻墙摔得狗吃屎的凄惨经历,不由得一哆嗦。

      豆卢涟故作矜持地拢着裙摆,着了双红纹绣鞋的足尖轻点梯子小心翼翼踩地下了墙头,弯腰低首间头上所饰的银铃带动出一阵清脆的铃声。又像个犯了错的竖子一样低眉垂首服服帖帖的挨着墙而立,痴痴的说不出话来。

      伽罗无语的看着豆卢涟,心生万千感慨,真切的体会到了一个二八怀春少女的性情多变,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庭院里一时寂寂,只闻鸟声,宇文邕扣过书站起来,对瞬时变了样拘束不安的豆卢涟笑道:“我不常在长安,这次倒是好机缘,刚回长安不久,名噪一时的豆卢涟泓姐妹,倒是让我见识了个遍,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庸脂俗粉,艳丽不可方物。涟姑娘要是心仪我这园子,我向姑娘保证我宇文邕府上的大门永远为涟姑娘敞开,下次走正门进就可,不需要劳神费力的爬墙。”

      豆卢涟受宠若惊的抬眸,胸口里小鹿乱撞,这算是她倒霉透了的一天唯一一点的欣慰事了,她本以为这好看得一塌糊涂的四公子会一本正经的训斥她,哪想竟是出人意料的夸赞,还是当着她心上人的面夸她容色不凡,听闻男子的占有欲都是极强的,不知她心上人有没有醋上一番,喜滋滋的娇羞道:“你见过族姐呀,我都好久没看见她了。”

      眼神还飘忽的偷觑了杨坚几下,只见杨坚依旧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心下有些戚戚,又转念心道:“豆卢涟呀豆卢涟你如此作践自己不就是爱他那副泰山崩于前,依旧净水无波的模样么。”

      宇文邕笑而不答,折扇一展风流倜傥的对郑译道:“天色也不早了,你送涟姑娘回去了吧。”

      郑译压下火气应了个诺,霍地欺身上前缚住了豆卢涟的手腕,紧锁住她那显然抵抗不过的身子,嘴里直呼豆卢涟名讳闷闷不乐道:“切莫以为你长得美,我就不敢打你。一只手照样收拾你!”

      豆卢涟像只斗败的小兽,虽被人缚住爪牙,面上依旧龇牙咧嘴的作出凶狠模样。郑译脸上神色渐渐和缓,拖着豆卢涟走了,豆卢涟临走前,还撅着嘴望着杨坚,如秋水的双眸里蓄上了一片水泽,带着哭腔的唤了声:“那罗延哥哥。”

      话说被豆卢涟含情脉脉凝望着的杨坚却依旧无动于衷地捻弄着佛珠,还真诚地向他们离去的背影挥了挥手,大有美人千般含情,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伽罗默默地抬首望着九天之上凤凰山间青鸾斗阙里蒙尘的那颗红鸾星,叹息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深情自古便是一桩悲剧。”

      须臾郑译拉着豆卢涟出了园子,宇文邕又重邀了杨坚进厅堂品用早置办好的美酒佳肴。而伽罗则独自走过曲阑桥,猪儿捧着灯跟着,沿着竹篱途径而行,偶尔有三三两两来去的侍女仆人向伽罗请安问好。

      伽罗立在仰高亭前,借着红橙橙的烛光仰视着亭前的柱联:“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话说那仰高亭上檐角卷翘似鱼尾,下檐角四狮雄踞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登上仰高亭则可俯瞰全园景致,别具匠心的布置尽收眼底,伽罗登上仰高亭楼俯首只见漾江轩旁一株拔地参天遗世千年的古榕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碧幽亭旁大片幽篁已结竹宝,园林里尽是松涛竹韵阵阵幽趣。

      胸中若无沟壑,笔下岂能成文,可见建园之人对园林陈设的造诣之高,丝毫是不流俗谄媚的。又心道,近来战乱连天政权更迭百姓流离,当朝虽取名周,不过是画虎画皮难画骨,与上古周朝相去甚远,早已是礼坏乐崩,世家大族子弟不学无术,反好矫饰。然魏晋风骨依稀残存,从这园林建造上,便可见一斑。后世李白,杜甫及白居易其诗浅白清淡便是承袭建安残风。

      伽罗又在亭内逛了一圈,只见一处壁基上高悬一幅白绢画,画上万年乌苏里江上搭一座拱桥,桥下一只五彩河灯。

      伽罗面上一红,手抚上画,那晚,她和宇文邕便是共执一盏灯乘艋舟穿过拱桥顺流下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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