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话说伽罗正痴痴的看着白绢画，情思百转间，忽感到肩上被谁轻拍了一下，心里突然就漏跳了一拍，她扭头看去，愕然道：“是你！”

　　幽静的月色透入亭内，却是豆卢泓站在她背后，依旧一身男子装束，依旧容色过人。豆卢泓竖起一根指头，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认真道：“嘘！别暴露了我，我可是来做贼的，据某人说，做贼是项万万张扬不得的事，会挨打的。”

　　伽罗一个趔趄纳闷道：“做贼？”在伽罗心里，豆卢泓一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光明磊落的奇女子。

　　话说这“天不怕地不怕”倒是真的，因即便天垮了也有人帮她撑着，无需她忧心。可言及“光明磊落”却很是有些欠缺，豆卢泓历来是大大咧咧不理世俗的性子，封建礼教德容言恭在她眼里不过一纸空文毫无约束力。偷鸡摸狗这等事在她的认知里，也只分想做和不想做。“光明磊落”四字就压根没从她嘴里蹦出来过。

　　由此可见伽罗对豆卢泓的误解很深呐。豆卢泓伸手遥指碧幽亭旁的大片幽篁道：“我那只傻鸟子时缠着要吃竹宝，可这竹宝岂是那么好寻的，我一时没答应它，它就以死相逼没精打采好几日了。又听闻这四公子的林园里，竹开红花结了竹宝，谁叫我心软呢，没奈何只得悄悄咪咪地带它来做贼，解嘴馋。看见你在这亭子之上，就说来给你打个招呼。”

　　伽罗顺着她指的方向费了老半天劲才瞧清，那里头确实有个模糊的小黑点，方笑道：“原来如此。非梧桐不栖，非竹宝不食。感情子时是只凤凰啊！”豆卢泓摆摆手：“你看它那傻模样，哪点像凤凰，不知是哪个山旮旯里头飞出的傻鸟。”

　　两人又絮絮叨叨一会儿，只见一只大鸟遮云掩月般飞了过来，两爪停在斜支入亭内的忍冬花枝桠上，正是吃饱喝足了的凤凰子时。它先是看着伽罗不满的扑哧翅膀，接着又是别扭地别过头去，正眼也不瞧伽罗一下。

　　伽罗倒是不甚在意，思索起了它那笨重的身材是如何轻盈地落在花桠上，而没有折断的谜团的。园林里刮起了一阵风，吹得忍冬花叶簌然有声。大鸟子时已载着爬上它背的豆卢泓头也不回的飞走了。

　　伽罗又一人转悠了会儿，直挨到月上中天，才再次踏进厅堂。只见几案上杯盘狼藉，宇文邕和杨坚正醉醺醺的畅论经史时务，俨然是心心相惜莫逆之交，实属相见恨晚惆怅难抑。

　　他们似是没注意到伽罗已顺着厅堂边侧溜达了进来，正靠在一处画壁前席地而坐。说来这画壁上是竹林七贤竹林会时的摹本，壁上诸人皆身着无袖敞口薄衫，袒胸露乳赤足，一人散发，三人梳丱角髻，四人着巾子。

　　古《晋书》称：“汉末，王公名士多委，以幅巾为雅。是以袁绍、崔钧之徒，虽为将帅，皆着缣巾。”

　　伽罗今次方从他们的形貌上，见识了古晋书里所说的“幅巾为雅”是个怎样的雅法了。壁画里三人面前有装酒的凫头勺，二人正举羽觞，二人抚琴，一人擘阮，一人手指顶着个如意玩。

　　而伽罗就假意靠在王戎怀中，堂上香烛辉煌，她伸手一点点摩挲着王戎的面容，自说自话道：“你就是说，道旁李苦的王戎呀？”心内叹道：“这位出身魏晋高门琅琊王氏的男儿，果如《晋书》记载：‘神采彻秀’。”

　　话说，伽罗闲时除翻话本子外，还好读古籍，在史籍中寻找已作古的风流俊秀的男儿是伽罗一大爱好。像什么“丰神俊秀”，“美姿仪”等词往往让伽罗心神动荡。

　　宇文邕酣饮一杯酒后，伸手揩了下唇角的酒渍道：“昔有信陵无忌以醇酒妇人礼贤下士，今便有我宇文邕赠普六茹兄美人。”潇洒的伸手一指堂上举手作舞容，素手拨琴弦，酣歌醉舞销魂醉魄的一众美人。面上继续一派深明大义的道：“我看普六茹兄似对我新进的这群舞姬有意。嗜酒好色本男儿率性流露，普六茹兄无需矫饰以悦于俗。这一溜美人皆是为兄精心挑选的美妇人，普六茹兄看上那个直说，带回去充点庭院也是好的。”

　　宇文邕所指的这群美人从开宴就舞姿翩翩，期间一直没有停歇过，到此时都是一脸疲态，强逞笑容。

　　杨坚醉态阑珊，撑起身子脚步凌乱的就欲拾级而下。宇文邕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谨防他摔倒，神色古怪的笑道：“普六茹兄未免太心急了点吧。”杨坚颠七倒八的指着其中一个媚态慵懒缓调素琴的歌姬，不疾不徐的道：“唔，她抚错琴弦了。宫商角徵羽五音之阶，九九八十一为宫，而她去三分之一，拨成五十四之徵了。”

　　宇文邕听罢哈哈笑道：“普六茹兄实乃雅人，这半醉半醒间也能品出宫商之优劣，真如春风大雅！”

　　杨坚也一笑回道：“四公子谬赞了，略通音律罢了。说来四公子欲效仿公子无忌赠我妇人，又可知‘妇人与美酒，公子死游戏’？”

　　宇文邕一拍大腿，善解人意的悟到：“普六茹兄定是嫌一个美人少了，多几个也无妨的。”

　　伽罗听到这儿，着实忍不住，拿起几面上切肉的小刀，走近那群美人，喝停了歌舞。娇滴滴的对杨坚道：“好一众抚节弦歌，婆娑乐神的美人。夫主，你喜欢其中哪一个啊？”

　　她手上握着的尖刀在她身旁美人冶媚的脸颊上左比划比划，又右比划比划。只见杨坚一脸无可奈何，垂头丧气的哀道：“美酒妇人虽好，坚却是家有悍妻，无福消受啊。”

　　然而以上这一段持刀行凶的插曲全是伽罗脑海里杜撰出的景象，室里浮着一股酒香混着胭脂花粉的气息，室外却阴黑沉沉，她伸手拔下一只簪子挑挑了几案上的明烛烛花，听了宇文邕欲赠妾的话，心下一苦道：“独孤伽罗你虽生来顺遂，貌美如花，可如今已是家道中落，全凭夫主护佑。凭什么自以为是，如此嚣张，可笑的以为全天下都要护着你。你纵然想这样做，也只有忍着！昔有岷山氏给夏桀献美人琬琰，使嫫喜失宠。今便有四公子赠美人礼贤下士，想来自己离失宠的日子也不远了。”

　　又是一阵心灰意冷：“本以为夫主和宇文邕与天下龌龊男子不同，是不近女色的浊世佳公子。哪想也是这样的，是了，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偷腥也偷心。”伽罗黯然地抚着壁上七贤，嘲讽道：“应在他们身旁也配上美人才不枉他们先贤之名的。”

　　这声音却恰巧传入了宇文邕耳内，他看着伶台上的伽罗，大笑道：“世人但知不好色之伪君子，而不知真好色之真豪杰。然这竹林七贤，竟陵八友倒实为一方俊杰，可惜无缘结交。”挥挥手命人撤掉了残席。向二人到了声疲乏转身进入内室，赠美人之事也没再提了。

　　是晚，杨坚和伽罗的卧房里。

　　伽罗端着一碗汁液稠厚的琼浆，扶起醉倒在床榻前的杨坚，递到他嘴边道：“夫主，喝点醒酒汤吧，舒服舒服。”

　　杨坚半倚靠在绣了并蒂莲的枕垫上，推开伽罗端汤的手，轻抬起她的下颌，醉眼迷蒙的端详着，修长的手指徐徐划过她面皮上那道凝痂了的血痕，问道：“疼么？”面上微微似针扎般的疼痛让伽罗有些晕眩，那道横过眼尾飞入鬓角的伤口又重沁出血珠，她脸色疲倦的摇摇头道：“不疼的。夫主，你醉了。来，喝了醒酒汤好睡觉。”像哄着小孩子一样柔声软语的哄着杨坚。

　　杨坚万年深沉的目光凝在伽罗面上，就着她的手猛饮汤水的过程中也没有移开。即便伽罗站起身子去放碗，也能感受到他那如黑云压城般炯炯有神的目光紧随着她。

　　只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像是沉浸在了隔世的回忆里不可自拔，貌似古井无波不惹波澜却染上了浓浓一股眷念的味道。

　　他掣开搭身上的锦被，翻了个身道：“伽娘，你跟我在一起开心么？曾经有个女子，她说只要能和我在一起可以连命都不要了。我当时笑她傻，她也真傻，受了天大的苦痛也是憋在心里，休想从她嘴里听见一个‘疼’字。”伽罗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将碗搁在梨木桌上，猛抬头看见桌上的琉璃瓶，想起了夜间宇文邕说的话，心下一刺。她没说开心，也没说开心，只是问道：“那后来呢？”

　　杨坚笑笑：“后来，她做错了事，我将她赶了出去。她却总是固执的来我家门口等着想见我。再后来过了好久好久，我受了难下了大狱。我在牢里时就老想啊，她怎么不来看我，我想啊想啊，突然就想起她都死了好久了。她在被我赶出去后没多久就死了。她死前给我说，她孑然一身，无所依倚，一生唯一的念想就在我身上了。我想我这一生，除了她谁都搁不下了。”

　　窗外吹起微风，鼓起了薄如蚕翼的床帷，夏日里的床帷幔起得是防蚊的帐子作用，质地厚实了反倒沉闷。他似想到了什么，又是一笑，月下西厢，一株韦陀昙花悄然绽放，华彩动人。伽罗转过身只见他上唇粘着一层白须，像小雅庭里那只放野的黑猫偷食后的模样，与他此时眼中蕴含的痛楚大相径庭。

　　她静默不语的坐在床边，捏着手绢为他擦拭唇角。半响，杨坚一改面上的凄苦，又乐然道：“伽娘，你不是说这是醒酒汤么？怎么我尝着像灶火里蒸饭时滗出的米汤呀，你看我嘴上还沾了一层饭皮。”

　　伽罗一怔，垂着眼说：“醒酒汤，醒酒汤顾名思义作醒酒用，这虽是米汤可能醒酒又怎算不上醒酒汤呢？夫主你看，你现如今说话可比刚才清醒多了。按旧忌呢，夜深人静是禁请灶神的，我却私心里还是想为你煲出这碗汤的。我娘亲在时，也好饮酒，喝得醉醺醺时，父亲就会派人送上一碗米汤，喝了就好了。”

　　杨坚扬起脸，目光远眺，隔着窗棂也能见到苍茫夜空里大片星子，他伸手环住伽罗的细腰，将她按在肩头，看着星星无缘无故就想到了当年，那晚的夜色与今晚相去无几，他躲在朱色的廊柱下，看着秋千蹲在小雅亭边，泪水啪嗒啪嗒顺着脸颊往下滑，又一滴一滴钻入山茶花根心里，不消片刻，那片如火如荼的茶花就枯萎了，他心里恨恨道：“就是这该死的泪水毒死了父亲，害得远征萧梁江陵的父亲客死异乡。”

　　记忆在这儿戛然而止，他不忍再想下去，突然就觉得心里闷的难受，顺着伽罗方才的话道：“是了，伽娘的话总是有理的，我刚才倒是说胡话了。”人生而有时像恒河的流水，愁闷烦苦的日子里不经意的一滴泪滴入河里，又聚起了一粒沙，河水倒是越来越混了，人心却未显得那般清明。若是陷在沙里，唯有自渡。

　　夏日的夜间阴凉如水，明日杨坚倒是轮了例假不用去衙门，难得的清净一回，调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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