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杏花晚

　　『我是出生于明月涧的鲤鱼精多喜，以前我是只小鲤鱼精，现而今眼目下，我是只老鲤鱼精。有人说我的脸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怨气。我心想我无父无母无宗族朋友，哪来的国仇家恨这般天大的怨念可以一直弥漫呢？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在人世间徘徊好多年了，也在混迹江湖好多年了。物转星移，世易时移，我当上了个江湖骗子。有人鄙夷我是个江湖骗子，我笑而不语，我又没沦落成阊门里倚门而站的伶优，那轮的着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呢。江湖骗子，江湖骗子，没被江湖骗怎么会当上江湖骗子呢？何况这是个需要文化和历练的差事。

　　我曾经回明月涧看过，那儿早已是面目全非，修起了九曲回廊，有许许多多的人排着队有说有笑的走那儿过，他们对着我的家乡指指点点的，很兴奋的模样，手中还都拿着一个黑盒子，不停的对着其他人和我的家“咔嚓，咔嚓”的按键。据说，这样可以把人的魂收进去，让时间静止在那一刻。很奇怪的幻术，可如果真是这样，那人岂不是可以永生。那片种了莲花的水池子也已不见了踪影。我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伤感，或许是我活了太久的缘故，许许多多的回忆也展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我的曾经。

　　我的家乡只是他们旅途的一个站点，他们随手就能摘下一朵毛蓬蓬的阳春花又抛掉，不一会儿就会被踩成泥淖里碎末的花泥。他们说草木无情。关于无情的旧时光，我倒是有些莫记忆。我记得在成化初年的某个日暮西斜的黄昏，柴门老巷深处修葺起的竹篱院落里，我站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轻执笤帚打扫阶台下层层叠叠积起的梧桐叶时，无意间从里面捡到了一纸泛黄的素笺，上面明明白白的写了四个字：“多喜无情”。描字的笔迹是我艳羡了好久也学不来的漂亮字体。笔画勾勒间的起承转合总是显得那么合乎情理，就像是混沌之初，仓颉造的字就该是这番模样一般。我愣愣的看了好久，每一笔每一画都是我熟悉的模样。我有时甚至觉得“无情”是恁个伤人又凉薄的词语。我矫情的被这词伤得体无完肤。我时常将脸埋在被窝里，心想若非我长情，又怎会被你说成无情呢？不过是满满的情意你无视罢了，到头来还换得了个无情，性情古怪的名声。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顾念情意。后来，我端端正正的在我的本子上抄录了一句话：“无情者伤人，有情者自伤”。我觉得它很好的表达了我想说的话，深得我心。有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曾经语重心长的给我说：“一斗米养恩人，一石米养仇人。”我想了很久，深觉此理与我的际遇很是契合，是道理界响当当首屈一指的一流翘楚。其实那老人活的日子没我长，可我为什么没有觉察出个理呢。终归是我贼心不死的缘故。

　　柴扉半启的四方庭院里，粉墙黛瓦，一草一木都是经年流传的记忆。我记得我床边有着一行小字，是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辗转反侧夙夜难寐折腾到五更天的结果。那晚，我握着银制的簪子，借着窗口照进的白月光，趴在床沿上刻下的。“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清净自在，喜乐平常，是方干净”。看取莲花静，方知不染心，是方干净。尘世里的俗老鲤鱼精，哪懂什么干净。我想一个人，到了夜深人静时难免有些多愁善感的。毕竟我是个闲人，每晚日落灯熄便躺下休息了，嗅着白日晒得暖洋洋的被子，孤枕难眠，为数不多的几个日子里失失眠眠也算是静水流深的日子里的小波澜了，委实也算是种调剂。

　　我都快记不得自己活了多少年了，四季寒暑像日升日落一样平常。我只记得化形的头年，我穿着白布裙，在碧水寒谭里捞刚飘进去的雪花。白偏宜嗤笑我蠢，我捧了兜水回敬的泼到了他的身上。他恼怒的揪起我的衣领子，嗤笑道：“一张鲤鱼脸鳞片还没褪尽，就学人家姑娘做这些风花雪月之事。”那时候，我不忿又伤感的踹了他一脚，我感受到了他对我的蔑视。

　　我在成为摆摊算卦的神算子之前，曾混成过一国公主。当然，神算子是我自封的名号，街坊们习惯性的叫我癞秃子。我曾想我要是算得尽天机，那还在这儿摆摊子，早混个元始天尊当当了。有用半吊子钱算前世今生运途的公子，被我胡诌几句打发了。而后毗邻我而居的胡萝卜头忒不像样的找我讨了这半吊子钱换了几片膏药。后来想想其实，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个蒙骗人的算卦的癞秃子的。

　　我当公主的那一遭，其实有着不错的记忆，可后来被活生生粉碎得干净了。我记得我成亲的那一晚，震天的锣鼓就像除夕夜的炮仗般此起彼伏响彻九霄，我捂着耳朵，望着窗外的烟火，笑得双眼开了花像被洋葱熏过似的红透了。可十丈红尘千朵锦绣饰成的宫殿里，我终究没有等到说要娶我的人。没有等到在朗月风情，四季海棠和白灼菜心凉拌在了一起的星夜里，山盟海誓说要娶我的相国公子。有人说鱼是没有眼泪的，可见是不对的，又或许是他漏算了我，又或许我是个异类呢，毕竟成精的锦鲤还是少数的。

　　我烫了一壶酒，像个老酒鬼似的坐在篱笆院落里若无其事的吃了两口。酒可真辣呀，呛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将酒壶摇得“叮啷”响，又想起了以前的是是非非，我活得够久了可一直未能寻到我想要的。有人说：“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底起波澜。”我想我那无波之水般的心从被搅乱的那一刻起，就未停止过奢望，是一个人的奢望，世人称之为一厢情愿。我对那种心动的感觉有着深深的眷念。这怕是我在人间待了许多年的缘由吧，和我同时期化形的妖精再不济的都修成地仙了。不要问我为何混得如此不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罢了。我只知道时至今日，我依然对那种美妙的感觉情有独钟，即使我从未拥有过。有人说那叫爱情。一个老鲤鱼精的爱情。

　　在人世千年的时光我未出落成一方祸水，也未遇到品性端良的尘世佳公子。其实，我不在意我的公子是否出将入相，为天地生民往圣万世，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的。我只希望他对我不要太小气，不要不时流露出嘲讽的目光，不要被其他女子迷得神魂颠倒，在我犯浑时可以多挽留我一下。我渴望遇一人白首，与之天荒地老，雷峰塔倒。可我深知天地间最不缺的就是美貌的女子，我怯懦的不想与天地相争。我想我是争不过天地间风情万种摇曳生姿的千样美人的。

　　前些日子，我收了摊在家门口卖菜的小贩那里蹲着捡了足足一把水芹菜。这是我跟他约定好的，我允许他在我家门口这顶顶上佳的位置摆摊卖菜拦路人做生意，他就同意我每天在他收摊时，在他菜篓子旁捡些他理出来买主不要的烂菜叶子。我还够义气的每日出门前顺带手给他捎上了一个小马凳让他歇脚。

　　我龇牙咧嘴的站在在被烟火熏得黑不溜秋的灶房里，左手用烂蒲扇扇出急火，右手慢炒掂菜起锅加盐一气呵成驾轻就熟，双管齐下两不耽误。有人说：“君子远庖厨。”其实，我当年也是个风雅出尘的女公子。我在很多年前少不经事的时候也附庸过风雅，城下作画起弦风雅这等有品位的事也是玩得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作画起弦时有几个要诀：1、身姿要端正。2、双目不能斜视。3、嘴角紧抿或是微微翘起一点幅度以显得认真或邪魅都是不错的选择。4、手法的繁复更是能引起一大片的喝彩声。当然这些只是表面功夫，关键是心净。可受了“君子远庖厨”的限定，我于最重要的生存技能也就是做饭手艺上只能算是个门外汉，不怎么精透。因此伙食问题一直困扰了我很久。这伙食只能是书院里的厨娘的做什么就吃什么，由于她们自己做的自己往往不用吃的缘故，她们常常是不太走心的，长此以往想来对吃的人而言也是一桩深情的悲剧。起初，我不懂事的为自己不会做饭而感到沾沾自喜，自认为是如莲花处水，不染世法。后来年岁渐长，才明白这些都是胡诌的。不会做饭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最直接的危害就是饭吃得不如意，间接的么，就是与心上人相处时，只能相对两无言，没有办法在他面前得瑟的显摆一下厨艺。言儿种种，岂止如今，画虎画皮难画骨，我的厨艺依旧登不上台面，可架势却也在日复一日的揣测中有了精进。往往让人认为很是观鹤楼里顶缸的大厨。

　　我刚将菜盘子搁在桌上，正庄严的举着两根竹筷面朝东方大泽汤谷之地叩行三拜之礼时，有人推开了我的栅栏竹门，打断了我的祭拜之礼，我很恼火。这说来这也算我的日行一祭，多年前我有个朋友，我们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后来出于一些原因她命丧于日出圣地汤底，被灼热的火焰烤化了三魂七魄，连个渣都没剩下来，永生永世无法重投轮回道了。有人说三魂之首的天魂“胎光”是不生不灭的无极，永无消失之可能。只要能找到，便有重生的可能。可我历经十世，千年光阴，煞费苦心却仍是再未寻到。为此，我很是伤感，伤感之情就像是埋在滚滚黄河水之下的沙石，潮涨潮落暗流涌动间总是能搅起无数泥沙，使我思绪浑浊不堪。

　　那人对我阴沉的脸色毫无察觉，先是笑嘻嘻的恭维了我一番，随后马不停蹄的便要劳烦我帮他家主子做件事，并且任性的表示事成之后酬劳绝不会少，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锭金元宝硬塞我手里。现在朝代更迭的就像是换块搽脸布那么容易且频繁，官方发行的货币有时也不太好使。只有像金银这样的国际货币才是最实在的。我果然感受到了他满满的诚意。我想了想，这事对我言难度不大。而丰厚的酬劳可以辅助我完成很多事，例如攒下一笔不菲的嫁妆。纵使我性子再慵懒，我也很愿意接这桩活。于是，兴高采烈的答应了。他临走前夹了一筷子我做的菜，尝了后憋着脸色表示太咸了。齁着嗓子夸赞说，原来我并不像我表面表现出来的那么寒酸，是个不世出的富人。因为，现而今眼目下，盐价着实高昂，赶得上一颗用普洱煮出的茶叶蛋了。许多人家做菜基本都是不放调料品的。我认为他的眼光非常独到，只消这一筷子便能看出我这藏在穷酸潦倒皮囊下的那颗富足的心。不禁对他刮目相看。难怪年纪轻轻就爬到了总管的位置上，他靠得绝不是脸而是他那富有先见之明的谋略才华。尽管，只是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将盐搅拌均匀，而他又恰好捻在了我刚刚好散了盐的那根青菜上。我望着一盘子清淡的菜叶，不免对月惆怅：“苍天啊，唯一一根有盐味的都被夹走了，这是做的什么孽哦！”

　　时有女子，宜室宜家。时有多喜，躺在摇椅，磕了半斤瓜子，静看无风花落。万盏天光，锦绣韶华，这千年的岁月间还隐匿了许许多多的事，我提或不提它都在那里，我也看破了许多事，有时候我以卑微到了尘土里的姿态去接近一个人，并不能换得他多几眼的青眼相加，并且我试过了无数遍，换来的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徒劳无果，我渐渐明白了这样的相处方式只会让我心生厌倦。我想我还是要活的潇洒一点才配得起我身为明月涧唯一一尾成精的鲤鱼的尊严。

　　锦弦望断韶光，有一尾鱼千年孤寂，名唤多喜，多多有喜的多喜，据算命的讲，这是个吉利的名字。』

　　——来自成精多年的老鲤鱼精多喜的人生历程兼感悟附带征婚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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