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我姓白。

　　白小晚轻轻巧巧地吐出这三个字，铺窗外，登时静了。

　　她看见元恪仿佛眯了眯眼，还以为接下来他的脸色铁定会黑得赛锅底，都做好要被他讥讽的准备了，却不料他只是抱着胳膊往她面上一扫，接着便别开头去，神情固然称不上好看，却好似也并不曾动气。

　　至于那个身段高挑的姑娘，反应倒也还算快，短暂的讶异和尴尬之后，面色便重新和悦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含笑道：“好……那往后我就唤你白姑娘。我叫董玉烟，平日里总大大咧咧的，见了谁都自来熟，没吓着你吧？”

　　白小晚唇角一弯，摇了摇头：“是我要请你别误会才好，我自小怕生，倘若不相识的人太过热情，我便立时浑身不自在，还盼董姑娘你别见怪——我方才好像听见，你是来买豆腐花的？实在对不住，铺子上的豆腐花，早间刚摆出来就被抢光了，你若真个想吃，明日我给你留一些？”

　　她并不清楚董玉烟今日的来意，也没兴趣刨根问底，不管铺窗外的那二人唱的是什么戏，她都不认为自己需要配合。

　　所以，在说完这番话之后，她便立即转身回到牛婶子身边，从那堆切成丝的豆皮里拈起一根，送进嘴里细尝，展颜道：“这股豆香味，我当真怎么吃也吃不腻，住在清州时，我可从来没买到过这样好的豆皮呢！”

　　“哎哟，这孩子的嘴上抹了蜜不成？”

　　牛婶子被她哄得嘴也合不拢，当即扯着她嘀咕好一阵，絮絮叨叨告诉她这豆皮究竟该怎样制作才最好吃，竟将外头那两人忘了个清光，半晌，才偏过头去看看天色，抬手在白小晚肩上碰了碰：“小晚姑娘，今日的晚饭还是你来做？这原是我的事，自打有了你，我倒清闲起来，心里不安稳呐！”

　　“嗯，我来做。”

　　白小晚点点头，一边帮着她收拾灶台，一边软声道，“早两日我同娇娇提过，会做一道鸭脚羹，她便百般闹着要吃。正巧今日她拽着我出去逛，在街市里瞧见有卖冬葵的，我便索性买了些，趁早做了喂给她，好堵上她的嘴，要不然，她成天念叨，真能烦死人的！”

　　牛婶子只得叹气应了声“好”，铺窗外，元恪与那董玉烟却仍旧在低声交谈，白小晚头也没回，丢下一句“我去问问元伯伯想吃什么”，便抬脚往外走，径自进了宅子。

　　她却不知董玉烟口中与元恪说话，那双眼睛，却始终望着她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仰起脸对元恪微笑：“真是可惜呢，我兴冲冲地跑来买豆腐花，没成想竟扑了个空，你家的生意也太好了！那么……我这就回家了，你可要再往渡口去？我想顺道去瞧瞧大伙儿，前番你们行船我没跟着，无人做饭，这一路上你们肯定吃得很不好，我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这意思分明是想邀元恪同路，却不想，那人开口便是拒绝。

　　“我不去了，今天已在码头货仓盘桓整日，该处理的事情也都安顿妥当，倒觉得有些乏，想歇歇。你既要去，便替我同李言龙打声招呼。”

　　“你……觉得累？”

　　董玉烟面上顿时关切之色尽显，柳眉微蹙：“还是头一遭从你口中听见这个‘乏’字，想必真是辛劳过了头，可要我……”

　　“不必。”

　　元恪没让她把话说完，冲她一点头，道声“多谢”，只管回身将她甩在后头，大步踏入天井，迎面就见白小晚站在堂屋门口同元富贵说话。

　　小姑娘牵着元娇娇的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眉眼带笑，瞧上去似乎心情甚好。

　　他脚下蓦地顿住了，瞬间就觉得，自己此时的行径委实可笑。

　　搁着码头那一摊子事不去办，留在家里，预备做什么？有任何事是需要他操心，又或者……解释的吗？

　　根本，完全没那个必要。

　　堂屋门前，元富贵正兴致勃勃与白小晚探讨晚饭内容，眼梢一溜，瞟见十步之外站了头熊，登时就受到了惊吓。

　　“哎我天，真活见鬼，太阳今儿是打东边儿落下去的哩！”

　　老汉抬头望望天，敞着喉咙就嚷：“阿恪，你怎地回来得这样早，渡口的事都办妥了？嘿，这才对嚜，哪能从早到晚地不着家？我说，你可有甚么想吃的，一起来讨论嘛，回头小晚便去置办，包管你……”

　　元恪只当是没听见，眉心一拧，风一般从他三人身畔掠过，自顾自回了房。

　　……

　　如白小晚所料，隔天，以及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董玉烟没有再来买豆腐花。

　　当然，白小晚也从不曾真给她留。

　　这事真个有些莫名其妙，似乎应该有人出来做个解释，却又令人不知该从何问起。

　　所幸，白小晚也并没有在这上头花太多心思——她正兴兴头头地同元富贵商量年夜饭的菜单。

　　吃，才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啊！

　　石桥渡一年四季皆喧闹不休，唯独临近除夕这几天，能得片刻消停。

　　过了腊月二十，平日里常在镇上走动的外地客商，便纷纷没了影踪，往昔拥挤的码头一忽儿变得悄声没息，大船小舟安安静静地泊在岸边，就连街边摆摊的贩子们也都再不露头，这座小城，仿佛一下子空了。

　　镇上的年味越来越浓，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唯独那一群周身沾染着河水味的汉子，依然日日碰头，永远有忙不完的事。

　　码头上属于他们的那两个大货仓暂且上了锁，这一向，李言龙和魏杰他们便几乎天天来元家报到，进了门就一径奔去元恪的屋子，神色凝重，没有半点年节里的喜悦和放松。

　　元恪惯来是个面无表情的人，话也少，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可这架势，却不由得叫人疑心，大概是有甚么了不得的麻烦事发生了。

　　腊月二十六，割年肉，腊月二十七，洗福禄，到了腊月二十八这一日，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白小晚与元娇娇两个把家里存的红枣、菌子之类的干货搬到天井里晒，正忙得热闹，李言龙等人又来了，进门与两个姑娘招呼过，面上却无丝毫笑意，劈头就问：“三哥在？”

　　“在呢。”

　　元娇娇忙往后院的方向指了指，待他们急匆匆行入去，便低低地叹了口气。

　　白小晚已憋了好几天了，因不想打听元恪的事，总也没向元娇娇发问。然而连日来，眼见着李言龙他们始终这般神情，她实在是有点忍不住，这会子便拽拽元娇娇袖口，小声道：“该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瞧李大哥他们，这一向脸色都不大好看——马上就过年了，他们也不歇歇？”

　　元娇娇垂了垂眼皮：“具体的，我亦不大清楚，只听见我哥和我爹提了两句，说是早三个月前出去送货的一艘船，原该腊月二十左右回来，之后大伙儿便好发了红包，踏踏实实回家过年，可谁成想，如今已过了七八天了，竟是还未归，更连一点消息也无，我哥他们，又怎能不着急？说实话，就连我也……”

　　后头的话，便没再继续说，再打了个唉声。

　　白小晚吃了一惊，脑子里思索着：“……我听人说，河道上常有水贼出没，恶得很，尤其年节里，更是三不五时跑出来拦路剪径赚过年钱，该不会……”

　　元娇娇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然而整个人却是蔫儿了，分明抱着同样担忧。

　　这还是白小晚头一回，见她如此忧心忡忡，想要劝她安心，却又觉得，眼下无论是怎样的言语安抚，都显得苍白无力。沉默了好一会儿，方轻轻碰了碰她的手。

　　“肯定不会有事的。”

　　“嗯，我也是这样盼着的。”

　　元娇娇勉强笑了一下，抬起眼去看她：“小晚姐你不知道，跑船运货，虽然的确是个能赚钱的营生，却也危险甚多，只要一遇上了，那便十之七八是大事。你看平日里，我和我哥的关系也不过就是那样，我还有事没事就偷偷骂他来着，可说出来你未必相信，每一回他出去跑船时，我的心都是悬着的，生怕他出纰漏。你猜猜，现下那搜船上众人的家眷，又会是何等样心情？”

　　白小晚再说不出话来，转头向元恪那间屋的方向张望，一颗心，不由得往下坠了坠。

　　这天，李言龙、魏杰等人在元家足足留到晚上，其间元富贵打发家里帮工去唤他们吃饭，几次三番，却始终不见他们出来，直到过了戌时，方才一个个蔫头耷脑地走出，同元富贵告辞，纷纷回了家。

　　元富贵不敢多问，生怕惹得他们更焦心，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想到儿子粒米未进，又免不了心疼，便慌慌同白小晚商量，让她简单做两样吃食给送去。

　　若是寻常时，白小晚是很不想往元恪跟前凑的，毕竟人家态度都那么明白了，她大可不必把自己送到他面前讨嫌。但今天，晓得了船帮的这档子紧要事，她便也顾不得琢磨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小破心思，痛快应了，三两下整治妥当，端去元恪房前。

　　事实上这时候，元恪并不觉得饿，又或许应该说，他压根儿就没工夫考虑“饿”这个问题，满脑子只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行止，忽听得门板被轻叩了两下，一抬头，看见旁边的窗户上映着个瘦伶伶的影子，略作犹豫，便起身过去开了门。

　　令他甚为意外的是，门外居然没有人。

　　门前地下端端正正放了一个托盘，上面是两样清淡小菜并着一大碗白饭，白小晚远远地站在十步之外，见他出来了，便冲他摆摆手：“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打扰你。那个……你赶紧把饭吃了吧，等下照旧放在门外，我和娇娇自会来收拾。”

　　小姑娘的嗓音里，既有紧张，也有担忧，元某人心中，陡然无来由地一软，察觉她转身想走，迅速开口叫她：“白小晚。”

　　“嗯？”

　　白小晚回过头：“还有事？”

　　“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但不是现在，等过几日我闲了……”

　　元恪沉声道，话未说完，天井外，忽然火把闪动，杂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他神色一凛，立刻迈开大步迎了出去，白小晚连忙也跟着往外追，刚走到堂屋左近，已有个人影跌跌撞撞扑了进来：“三哥，回、回来了，在码头……”

　　正是魏杰。

　　根本不用发问，只消看看他脸色，元恪便能估个大概，冷声道：“伤成什么样？”

　　“没死人，但……”

　　魏杰跑得太急，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撑着膝盖直喘粗气。

　　“请郎中，通知家眷，开仓房，把人全挪进去，方便一起医治。”

　　元恪的脸色阴得可怕，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大门。

　　白小晚还有点发懵，正琢磨自己是不是也能做点什么，却见元娇娇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将她的手一拉。

　　“小晚姐，咱们也去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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