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作者:般若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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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子


      渡口,从古至今都是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皆在此汇集,立于水边高谈阔论,客套寒暄,当然也永远不缺打架殴斗的混乱场面。

      徐宗礼像个破布口袋一般被牢牢按在地下,李言龙和魏杰两个的拳头不住往他身上招呼,发出“噗噗砰砰”的闷响声,四下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竟全都熟视无睹。

      甚至还有人,笑呵呵同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观看的元恪打招呼。

      便是在这时候,白小晚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很可能也不是什么好人。

      徐宗礼被打得那样惨,她却连半点怜悯之意都无,满心里想的只是,从今往后,再不要与徐家有任何瓜葛,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听见身畔有人搭讪,她便回过头去,正正对上宋锦那张笑得很猥琐的脸。

      这人是同李言龙他们是一起的,想到在船上时,汉子们对她的热心照顾,白小晚就觉亲切,瞧宋锦也格外顺眼,弯起嘴角冲他甜甜一笑:“咦,要去看鱼吗?莫非石桥渡冬天也有好看的鱼?”

      宋锦一呆。

      哎哎哎,笑起来更可爱!

      元恪那傻货,白捡个这样漂亮的媳妇,还有什么可不满意?我看他八成是眼瞎!

      “有,当然有,我……”

      他张嘴就打算胡诌,谁料话才刚起了头,就被人捏住衣领子拎了起来,整个人霎时腾到半空中,河风中打了个转,给远远地挪到另一边。

      “干嘛呀,干嘛呀!”

      宋锦唬了一大跳,直至双脚稳稳当当落到地面,一颗心方才归到腔子里,立马不干了:“倘若害得我跌入河,你可赔得起?我家就我这么一根独苗,往后是要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

      元恪松开他的脖领,绷着脸望向河面,嗓音低沉厚重:“再过不久便是除夕,我仿佛记得,冬月里的账你还没交给我。”

      由始至终没搭理白小晚,目光飞快往这边一瞟,随即移了开去。

      “……”宋锦登时哑了,气得跺脚,指着他“你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得灰溜溜跑走。

      没忘了向白小晚抛来一记眼风:“改天哥哥再带你……”

      后头的话,全被河风吹散了。

      元娇娇也赶忙扑到白小晚身边,将她胳膊一挽,翻翻眼皮:“小晚姐你搭理他做什么?同我哥一块儿做事的这群人里,数他第一名讨嫌,你但凡给他个好脸色,明儿保准他便窜上天!”

      说着,又看看仍在挨打的徐宗礼:“你放心,李言龙他们手下知轻重,管保叫他身上没一块好肉,还讨不着伤药费!这没什么好看,码头上怪冷的,咱俩先回家?”

      白小晚也便点点头,由她牵着手下了渡口,一路往元家豆腐坊的方向去,一路聊些闲篇。元娇娇满脑子只认得个“吃”字,扯着白小晚袖子百般问她还会做些什么吃食,光是听听也口水滴答,白小晚一一答了,回头往渡口方向张望一眼,便道:“方才那人,我瞧他倒像是个读书人打扮,怎地也做这跑船运货的营生?”

      “……你怎么还惦记着呀!”

      元娇娇有点不乐意,扁着嘴道:“你是我嫂子,别的人你理那么多作甚?”

      话虽如此,却也慢吞吞讲给她听:“那是宋锦,是个读书人没错,可惜十几年也没见他读出个名堂。他自个儿又吊儿郎当的,书念不下去了,便厚起脸皮找我哥——谁叫我哥跟他是自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呢?唯有让他在船上做些管账安排杂事的工夫。啊呀,我同你讲过了,他很烦人的,你别搭理他行不行?”

      白小晚抿唇一笑,也就将这话题丢开:“所以,他们每天都要在码头忙?”

      “那是自然。”

      元娇娇面上浮出几分得意:“小晚姐你坐了一回我哥的货船,便以为他们只得那一条船?告诉你吧,石桥渡上最大的两个货仓,便是我哥他们所有,此外还有四五条船,每隔十天半月便要走一遭,我哥倘使次次都跟着,还不把他累趴下?也就是货物贵重的船,他不放心,偶尔会同去,没成想,倒把你给捡回来了,哈!”

      “哦。”白小晚垂眼随她笑了一回,“我听见,李大哥和魏大哥他们,都唤他‘三哥’来着……”

      “那是因为他们都将一块儿跑船的,当成自家兄弟呗!其实论年纪,我哥在那几十人当中并不算大,可他能干呀,事事都拿得出主意,日子长了,李言龙他们自然对他信服,唤他一声哥岂不应分?你不晓得,我哥上头那两个大哥二哥,岁数都不小了,现下一应事务,几乎都是我哥在管呢。”

      ……

      两人说着话,行至豆腐坊门前,元娇娇心里惦记那白胖豆腐包子,急吼吼催促白小晚赶紧进铺面。白小晚被她推搡着,正要跨进门槛,忽地想起一事。

      “对了娇娇。”

      她将元娇娇的胳膊只一拉,攒眉道:“我坐船来石桥渡的时候,你哥安排了一间单独的舱房给我住,还说……那里之前住的是女子。可我不明白,跑船运货不是汉子们的营生吗,带个女人,怕不便当吧?为何却要在船上特地留一处居所?”

      元娇娇已经瞧见那大白包子了,双眼直放光,冷不防听见她问起这个,不由得怔忡,脸色一变。

      “这个……我不太清楚呢。”

      半大小女娃娃有些慌,无意识挠挠面颊:“兴许,是谁的妹子吧?小晚姐你若想知道,还是去问我哥……”

      言罢,飞快闪进门里,双手各抓一只大包子,哧溜像条活鱼,顷刻间跑了个没影。

      徐宗礼挨了顿好打,到底是被丢上货船运往清州方向。白小晚算是在元家正式安顿下来,再过小半个月,便是除夕。

      姓元的一户日子过得富足,虽无丫头婆子,却也有两个帮工张罗家中大小杂务,平日里很不需要她忙活,她便将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豆腐坊里。

      牛氏夫妇分工明确,早间制好各种豆制品,牛力便担着挑子去给镇上的酒楼食肆送货,牛婶子则留下看铺。白小晚闲来无事,便去同她讨教,原本在这上头有些天分,牛婶子稍加点拨,她便心领神会,不几日,就把那点豆腐的本事学了个七七八八,想到元富贵和元娇娇都爱吃她做的菜,自免不了时不时置办些好吃食去哄他们的嘴。

      这回,却是将主意打到了那豆腐花上头。

      元家豆腐坊的各样豆制品是出了名的好,否则,也不会在石桥渡独霸这门买卖许多年。豆腐花白软弹滑,入口便顺着喉咙往下滚,每天刚摆出来,就被抢购一空,几乎从未有过剩下的时候。

      白小晚也是一时兴起,觉着这大冬天,也要吃点热乎乎的点心才好,便让那牛婶子多做些豆腐花,留给自己收拾。

      豆腐花,被她做成了甜咸两种。

      甜的里头淋了红糖水,加些桂花卤、芝麻糊,又甜又软,吞下去,一路甜到心坎里;

      咸的,却是有鸡丝和牛肉两种,掺了红彤彤的茱萸粉和花椒末,浓辣麻香,叫人舍不得张嘴,生怕把那好味道泄露出去一星半点。

      元娇娇噬甜,元富贵爱辣,两种豆腐花送到他二人面前,自是得他们赞不绝口。连那牛氏夫妇也有,站在铺窗前吃的西里呼噜,登时就将镇上人全给吸引了来,纷纷嚷着要买。

      豆腐坊原不做熟食生意,可多一条赚钱门路也不是坏事,元富贵心里喜欢,白小晚又愿意做,二话不说,立即在普窗外竖了块木牌,写明豆腐花种类,日日必然卖得清光,不出三两天,镇上便人人都晓得,姓元的家里来了个厨艺了得的白姑娘。

      这天黄昏,白小晚照旧在豆腐坊里帮忙,正同牛婶子两个压豆皮,忽听得铺窗外有人说话。

      听上去,当中好似有元恪的声音。

      白日里他总不在家,这时候忽然回来了,白小晚不由得讶异,走到铺窗前,探出头张了张。

      果然没听错,确是元恪在同人说话,一个身段高挑窈窕的年轻姑娘立于他身前,约莫十六七岁,容貌清丽文秀,手肘里挎一只竹篮。

      “怎么别人买得,我就买不得?”

      那姑娘仰着脸,语气似有点不高兴,面上却是含嗔带笑:“镇上人都说,你元家豆腐坊来了位有本事的姑娘,豆腐花无论咸甜皆极好吃,那个味,寻常人自己却怎么也调不出。我嘴馋,也想尝尝,你何故拦我?”

      “你惯来吃不得豆制品。”

      元恪拧一下眉,沉声道。

      “……原来你还记得。”

      女子腮边笑意愈深,垂眼勾唇:“不过是脸上生红疹,几天也就消了,其实不打紧。”

      说着,便挽了挽鬓边乱发,手一抬,站在铺窗内的白小晚,便立时嗅到一股香风。

      似是丁香,又或兼有桂心白蜜,暖烘烘的甜,令白小晚瞬间忆起在船上度过的那两天。

      这味道,她记得。

      “小晚姑娘,你来尝这豆腐皮可好?”

      身后牛婶子唤了她一声,铺窗外的两人,便同时回过头来。

      元恪眉头顿时拧成个川字,身畔那女子,却是立即绽出个大大笑容,抬步走过来。

      “你就是……小晚妹妹?”

      她柔声问,凤眼在白小晚面上兜一圈:“生得真是惹人疼,我听说你会做好吃的,想来……”

      白小晚冲她展颜一笑,也摸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态,反正未经思索,话便出了口。

      “我瞧你年纪当是同我差不多大,还是不要叫我妹妹吧。”

      “呀,你这是在哄我高兴呢!”

      女子噗嗤笑出声:“我可比你大多了,你若不喜欢我叫你妹妹,那我便唤你……”

      她原想说,“我便唤你小晚如何”,却不料白小晚已抢在她前头出了声。

      “我姓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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