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临近过年，码头堆积的货物早就搬得一干二净，偌大的仓房里空空荡荡，此刻灯火通明。

　　船帮众人闻讯赶来，瞬间将个渡口挤得水泄不通，飞快地开了锁，便有一二十人率先进去，四下里清扫收拾。

　　河风中裹进了些许血腥气，伤者被源源不断地从船上接下，有的头上血流如注，有的衣衫被完全染成红色，最严重的，根本无法自己行走，也没有意识，被人用简易的竹担架抬着，送进仓房里。

　　地上铺着棉被，仓房中央生起几只炭火盆，只是因为地方太大，一时半会儿仍不暖和，于是有人将自己身上的棉袄脱下，不带一点犹豫地立刻裹在伤者们身上。

　　白小晚站在货仓门口，看着这一幕，心头风起云涌。

　　她还以为，这必定会是个无比混乱的场面，可现实是，一切有条不紊得让她吃惊。

　　所有的人，沉默而又迅速地忙碌着，没有人哭天抢地，没有人窃窃私语——甚至连那些伤者们，也不曾因为疼痛，发出哪怕一声低吟。

　　需要多少年，才能累积出这样处变不惊的默契？

　　又得花费上多少时日，才能养出船帮人如此的血性和铁骨？

　　元娇娇牵着白小晚来到码头之后，便立刻将她撇下，挽起袖子进了货仓帮忙。年轻姑娘不方便触碰汉子们的身体，便在一旁帮着整理地铺，打下手递递拿拿，绷着面孔，全无平日里的嬉皮笑脸。

　　人丛中，白小晚还看见了董玉烟，同样前后打点安顿，满面肃然。

　　这两个姑娘，一个吊儿郎当像个女泼皮，另一个，头一回见面，就让人心里喜欢不起来，可至少是现在，她们是令人敬佩的。

　　此情此景之下，白小晚自然也不愿就干站着，正四处打量，希望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肩膀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不由得往前一个趔趄，回过头，却见是曾经在船上见过的小兜子，怀里抱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物事，没头没脑地往仓房里冲。

　　发现自己撞了人，小兜子赶忙抬起头来，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有点紧张，扬声道：“呀，小晚姑娘，实在对不住，我没留神……”

　　白小晚抿唇摆摆手，刚想让他不必在意，却忽地觉得背后有些异样。

　　货仓里的宁静，被小兜子的说话声打破，所有人都往门口这边望过来。

　　包括站在屋子当间儿，正与李言龙吩咐着什么的元恪。

　　他仿佛是有点不悦，稍顿了顿，终究是大步走过来，眉头紧紧拧着，一开口，声音低厚沉重。

　　“这里不需要你，你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冷冷道，“不要妨碍他人，回家去。”

　　回……家？

　　这说法，让白小晚心里觉得怪异，又有点不服气，不愿和他争执，仍旧到处张望，眼睛蓦地一亮。

　　“我觉得我能帮得上。”

　　说完这句，她就将元恪丢下，挤进了仓房。

　　镇上那位年轻的纪郎中，领着他的小徒弟已来了多时，挨个儿诊脉、检查伤势、止血、开药方，忙得不可开交。

　　白小晚径直走到他背后，低低唤了他一声。

　　纪景云回过头，见是个陌生的姑娘，目光里就带了些许问询之意，和颜悦色道：“姑娘是否也有家人需要我医治？还请你稍待片刻……”

　　“不是的。”

　　白小晚摇摇头：“我是想问您，这些受伤的人，今晚应当就得服一次药吧？您能不能把药方给我，我这就去煎？”

　　她记得渡口旁就有一间药铺，这会子即便是打了烊，船帮人也肯定有法子重新把门敲开。

　　“你？”

　　纪景云有些意外，饶是忙得脚打后脑勺，说起话来，语气仍旧温润柔软：“姑娘，这些人虽然大多受的是外伤，但药方却也并非全然相同，单靠你一人，只怕……”

　　“这个我心里有数。”

　　白小晚早已拿定了主意，匆匆一点头，又道：“还要请教您一件事——仓房里太大太冷，伤者失血过多，身上只会更难受，我想，还是该做些清淡吃食，给那些伤势不太重的人填填肚子，这样也能觉得暖和些。麻烦您告诉我，饮食方面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我马上就去张罗。”

　　这一回，纪景云是真个讶然了。

　　“你打算去煎药，还预备张罗吃食？”

　　他失笑道：“现下大伙儿都很忙，一时还顾不到那上头，无人能腾出空来帮你，你……”

　　“您只管放心。”不等他说完，白小晚就打断了他的话，“我既然敢包揽，就定然有信心。论起灶台边的工夫，我相信，此处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比我的动作更快。”

　　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简直由不得人不信，纪景云略作考虑，终究是点了头。

　　“好，姑娘这般胸有成竹，我便信你一回。先服药，再进食，我眼下正忙，只与你说一遍，你要记牢了才好。”

　　……

　　元恪他们常在渡口自己做饭来吃，货仓外头锅灶一应俱全。白小晚忙活到临近子时，先煎好了十几人的汤药，又把饭食整治妥当，一碗碗地送到伤者们手上。

　　只是最简单的粥汤和小菜，吃下去，却顿时让大伙儿的身体腾起暖意，面上也终于有了血色。

　　纪郎中还在给众人敷药、包扎，元恪稍闲下来一些，偏头看见白小晚奔忙的身影，抬了抬下巴，眼睛微眯，重新走到货仓的正中央。

　　“听我说。”

　　他的嗓音里，自带着一股威严之气，那些伤势较轻的汉子们，填饱肚皮有了力气，原本正在低低交谈，闻声立刻静了下来。

　　“现在我需要有人把事情始末讲给我听。”

　　底下登时有一个伤了腿的汉子挣扎着坐起，咬牙寒声道：“我们这趟送货，去时一切顺利，归来时，在冬江口遇到了水贼。他们就是奔着我们收到的货银来的，压根儿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回到石桥渡，见人就砍，痛下杀手。兄弟们豁出命去和他们拼，总算是没丢掉命，可货银……”

　　“是巫老七他们？”元恪眼中泛起冷光，见那人立即称是，便略一颔首，“好，我明白了，你且歇着。”

　　他在仓房中央负手而立，英气威武，下巴的线条棱角分明而又坚毅，目光缓缓地从在场所有人脸上掠过，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道：“我有两件事，要跟在场的兄弟及众家眷交代。第一，大伙儿是为了替咱们船帮送货而遇险，丢了货银没关系，船帮来赔，受了伤的人，也由船帮负责到底。我知道诸位家眷们，都希望立刻把你们的亲人接回家，但他们现在身上有伤，倘若让纪郎中挨家挨户地去医治换药，实在太不方便，所以，我要把大伙儿留在这里统一照顾，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出问题。”

　　底下百十号人，皆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无人出声反对。

　　“第二。”

　　他稍作停顿，又接着道：“这次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船帮不惹祸，却也不怕祸来找，早前我便与巫老七打过招呼，他既然记不住，那我就想办法让他记住。三天之后，我将去往冬江口，有谁愿意随我一起？”

　　片刻的静默之后——

　　“我，我！”

　　轰地一声，众人炸开来，声浪庞大，震得人耳膜发疼。

　　属李言龙和魏杰最为激动，满脸通红地跳起身：“三哥，你要去找那巫老七，别人我不管，反正你必须要带上我俩！这些年咱们在一块儿，甚么风浪没见过？咱们是离不得的！”

　　其余人也生怕把自己落下，争先恐后地高声叫嚷。

　　激昂的呐喊声中，唯独有一人唱反调。

　　宋锦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拧着眉道：“巫老七是甚么货色，你们心里没数？这一去，倘若再遇上危险……我看不如报官。”

　　“报官？！”

　　他话音刚落，李言龙就发出一声噱笑，使劲朝地下啐了一口：“你脑子给鸡啄了不成？船帮遇上麻烦，自己解决不了，竟去请官府做主，你不嫌塌面皮，老子却丢不起那个人！这话一旦传出去，往后咱们就别想再在这条道上混，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宋锦给骂得一哆嗦，却仍不肯松口，望向元恪：“你是我打小儿的兄弟，我只是不能看着你以身犯险。”

　　元恪瞟他一眼，面上添了两丝戾气：“这不是头一遭，也不会是最后一回，船帮的事，官府管不着。”

　　说罢再不多言，一拂袖，抬脚没入人群中。

　　白小晚站在远处，却将众人的神色，以及元恪眼中那利刃一般的寒光，看了个一清二楚。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灼热滚烫，呼啸着奔向四肢百骸，使她忍不住用力攥了攥拳头。

　　她想，她总算是有一点明白，这群粗豪的汉子聚在一处，除了赚钱之外，究竟还有何等意义了。

　　另外，这刹那，她也决定了一件事。

　　既然打从回到石桥渡的那天，元恪就刮掉了胡子，那么往后，她就再也不要将他看成一头熊了。

　　虽然住在水边，虽然做着河道上的营生，但他分明就是一头栖于山林的虎。

　　威严，冷利，让人生畏，却也令人一旦看见他，就再也挪不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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