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是夜，风寒水冷。

　　所有的伤者医治妥当之后，元恪便将一众家眷都打发回家，只留下李言龙等几个得力能干的，当然，他自己也留了下来。

　　受伤的人刚回来，头一晚甚为紧要，他必定要亲自从旁看护才能放心，向来皆是如此。

　　元富贵和元娇娇却是死活不肯走，任由旁人口水说得尽了，也非要在货仓里帮忙不可，元恪不耐烦与他们多费口舌，左右无法，只得打开隔壁平日里用来议事的小屋子，让他们夜里在那边歇息。

　　白小晚却晓得，这父女俩，多半是担忧他接下来的冬江口之行，不愿说出来惹他发烦，便唯有死死守着他，哪怕多陪伴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纪郎中子时过后方才离开，众家眷也都陆陆续续回了家，喧闹了一整晚的石桥渡口，终究是安静下来。

　　小小的屋中生了火盆，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是暖烘烘的。白小晚将伤者们用过的碗盘洗干净，也走了进去，抬眼就见元娇娇蜷在角落的地铺上，紧紧裹着棉被，睡得小脸通红，幽暗的灯光下，活像只红彤彤的苹果。

　　这一整晚，元娇娇都表现得利落又坚强，很能帮得上忙，这会子睡着了，就又变回平日里那个活泼烂漫的小孩子了。

　　白小晚不由得勾了勾唇角，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和衣在她身边也躺了下来，才刚刚钻进被窝，就听见身畔传来瓮声瓮气地一声低呼：“小晚姐……”

　　“咦？”

　　白小晚忙转过身，就见元娇娇仍旧闭着眼，睫毛却在微微颤动，于是伸手在她额上抹了抹，压低喉咙道：“是不是我身上凉，把你给冻醒了？对不住啊……”

　　元娇娇摇了摇头，探出胳膊将她一搂，脑袋也往她肩膀靠了靠：“小晚姐，我心里害怕……”

　　“是在担心阿恪哥去冬江口的事？”白小晚便忍不住蹙起眉头，“那个巫老七，是很不好对付的人？”

　　“他根本就不是人。”

　　元娇娇吸了吸鼻子，使劲咬住牙根：“这许多年，他霸了冬江口，凡是从那里经过的人，若想安生，都必定要‘孝敬’他些财物，假使敢不从，他开口就是个‘杀’字，我听我哥和李言龙他们闲聊时说起过，他手上不知捏了多少人命债……原先，他也常寻石桥渡船帮的晦气来着，我哥去找过他一回，他倒消停了，再没为难我们，可这才过了两年……”

　　白小晚默然。

　　她从未曾见过这样的事，这辈子经历的最大变故，就是爹娘相继离世，被徐家人当烧火丫头来使唤。元娇娇的寥寥数语，或许不能将那巫老七的凶残毒恶描绘出十之一二，却也足够让她心惊肉跳了。

　　“你也不必这样怕。”

　　想了想，她缓缓地低声道：“既然阿恪哥他们上一回能解决这麻烦，此番也一定……”

　　说着说着，自己都没底气了。

　　上一回平安，这一次就也一定能化险为夷？哪有那样简单的事呢？

　　似巫老七那等穷凶极恶之徒，原就是不能以常理来揣摩的不是吗？

　　“我爹这一晚上都没说话。”

　　元娇娇还死死地抱着她胳膊，声音里带了些许哭腔：“船帮出了这样的事，我哥是必须要头一个站出来的，我爹就连劝一劝他，都不能够……”

　　到底是累了，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一阵之后，便偏过头睡着了，呼吸也渐渐平稳悠长。

　　白小晚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她背上轻拍，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岸边有风，将屋顶和拴船的铁链吹得咣啷咣啷直响，李言龙他们好像抱着酒坛子去了码头，在那里吃酒聊天，谈笑风生，声响有一搭没一搭地传来。

　　眼前摆着那样凶险的事，他们居然还笑得出？这群汉子，真不知该说他们没心没肺，还是……

　　忙活整晚，白小晚也委实有些疲乏，耳朵里听着那细弱的说话声，竟也觉得很催眠，阖上眼，刚觉得有点迷迷糊糊，房门忽地传来一声轻响。

　　河风呼呼地灌了进来，油灯噗一声熄了，她连忙睁开眼，隐约中，看见门口立着个高大身影。

　　虽然接触实在少得可怜，但这身影，许多天来她也是瞧熟了的，心下登时安定，正预备阖眼接着睡，那人却忽然大步走了进来，先去看了看元富贵，然后，就在她和元娇娇的地铺边停住了。

　　鼻子里嗅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十分快速地在周围氤氲开来，并不难闻，却不免令白小晚面上，也沾染了些许熏然醉意。

　　她犹豫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起身，还不等有所动作，那人却已在铺边蹲下，伸出一只手来，捏住被角，往上拽了拽，拢住她和元娇娇的下巴。

　　白小晚心头砰砰地跳，万万没想到这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家伙，居然也有如此细心温柔的举动，死死闭着眼不敢乱动，满心里盼他快走，却不料那人抽回手之际，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指碰到了她的面颊。

　　男人的手指生了薄茧，表面浮着一层凉意，粗糙冰冷，她立刻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元恪的动作停住了，沉默少顷，低声道：“原来你没睡着。”

　　白小晚只好睁开眼，朝他面上飞快一溜，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前不久，她才站在他面前，义正言辞地跟他对呛，半点也不发怵，可是这会子，搞不清是怎么了，她竟一点底气都无，半个字也吐不出。

　　元恪倒也不以为意，只管用深暗的眸子望着她，面无表情道：“既然你没睡着……早几个时辰，我仿佛同你说过，有话要跟你讲。”

　　“……要现在说吗？”

　　白小晚赶紧就要爬起来，想到自己躺下时并未脱衣，便也没甚可顾忌，然而她才一动，就被元恪给按住了。

　　“不必。”

　　他沉声道，身子往前一探，轻轻松松将睡在里侧的元娇娇抱起来，送到另一张离火盆不远的地铺上，然后便走回来，白小晚已端端正正地坐好了。

　　他于是也在她身边坐下，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

　　“我素来不喜误会，前几日阿烟去买豆腐花，我知你心中必有猜测，少不得与你说清楚。”

　　听到他唤董玉烟“阿烟”，白小晚就忍不住暗地里撇了撇嘴，仍旧未出声，只转过头去看他。

　　“阿烟她爹，从前也是船帮里的人。”

　　元恪不紧不慢，用一种低沉得令四周物件皆震动的喉音，慢慢地道：“在她幼年时，有一次出远门送货，货船遇上了大风浪，她爹死了。彼时阿烟才只得四岁，又没娘，船帮自不能看着她孤苦无依，所以，便将她养在了船上。”

　　白小晚垂下眼皮，一边摆弄自己的手指头，一边静静地听。

　　“说起来，阿烟也算是从小与我们玩到大的，我同李言龙他们和她十分相熟，将她当做亲妹子般看待。因她自小生活在船上，水性甚好，十几岁之后，便常跟着货船送货，帮忙做饭张罗些杂事，故此，船上总有一间她单独住的舱，从野渡口回石桥渡时，你住的便是她的屋子。”

　　这一点，白小晚早就料到了，并未觉得丝毫意外，只轻轻点了点头。

　　元恪回身瞟瞟她：”这二年我们都大了，约莫是从去年开始，船帮的邢老大便和我提过好几回，想要说合我与阿烟，此事李言龙和宋锦多少晓得些，平日里也爱拿这个打趣——但我并未答允。”

　　“为何？”

　　他话音刚落，白小晚便脱口而出，见他似乎微怔，便理直气壮道：“是你说的，要与我讲个明白。”

　　元恪稍作停顿，冷冷道：“无他，便是从未生过这种心思。”

　　他这么说，白小晚倒是信的，只不过……

　　那董玉烟却未必和他是一条心。

　　睡在火盆旁的元娇娇间或发出一两声梦呓，仿佛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一个劲儿地咂嘴，活像只夜里出来偷食的小耗子。

　　屋中又是一阵沉静，片刻，元恪再度开口道：“方才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误会，今日同你说这些，也并非向你解释，只不过不希望你因此对阿烟生了恶感。所以，你不必想得太多，我……”

　　“你仍旧是不会娶我的嘛，我知道。”

　　不等他说完，白小晚便抢先道，轻声一笑，歪了歪头。

　　黑暗中，她那清浅琥珀色的眸子熠熠闪烁，窗外透进来的所有光亮，仿佛都映在了她眼睛里。

　　便是这一刻，元恪忽然觉得，不久前吃下去的冷酒，全都化作热浪，搅和得他那颗永远处变不惊的心，忽然混乱起来。

　　在他理清思绪之前，身体已经先于头脑做出反应，单手撑在白小晚头侧，俯身下去，眼见那双明晃晃的眸子越睁越大，几乎能感觉到她杂乱的鼻息，就在他觉得自己终于要碰到她嘴唇的刹那，白小晚却忽地别开头，往旁边躲了躲。

　　“你是不是喝多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立时令得他脑子里清明起来，猛然站起身，略略停滞，转头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白小晚望着他背影，细碎小牙在嘴唇上咬出一排印记。

　　刚说过不娶，转眼却又这样……

　　才不要你得逞。

　　……

　　三日后。

　　大年初一，合家欢聚，元恪他们，却已整装待发。

　　除夕夜，元富贵和元娇娇唉声叹气地替元恪整理好行装，隔天清晨，白小晚照例早早地起床开了院门，溜去前边铺面。

　　虽然元恪百般说不必，她却仍旧打算，帮他们准备一些路上带的吃食。

　　牛氏夫妇正忙着磨豆子，石磨咣当咣当，发出沉重的声响。白小晚刚刚从蒸笼里取出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忽然听到一声呼哨，转过头，就见宋锦站在铺窗外，冻得直打哆嗦，袖着手冲她笑：“小妹妹，过来，过来！”

　　白小晚依言走过去，对他一弯唇角：“又要去看鱼吗？我现下却是不得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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