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白小晚心想，她总算是明白，这几日以来，元老汉为何总有意无意地同她说，“小晚你是懂事孩子，莫要与阿恪那不成器的一般见识”了。

　　这货不仅脾气臭，自恋又自大，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蛇精病。

　　闲来无事吹一曲《泛沧浪》，怎生就成了讨好你？哦，你喜欢啊……鬼才晓得！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跟面前这头熊压根儿没办法交流，索性将元恪撂在原地转头就走。都蹿出去好两步了，终究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又退转回来，抬头直直与元恪对视。

　　“我还是要与你说清楚才好。”

　　她鼓着面颊，头一回，语气里带了点不相让的意味：“好叫阿恪哥你知道，这《泛沧浪》，是我爹在世时最喜欢的一首埙曲，他常常吹，我自小耳濡目染，早已听得熟了，一时兴起便吹了两段，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与你半点干系也无。这曲子我往后还会吹，阿恪哥你若听了不痛快，或是觉得我冒犯了你，那……你就把耳朵堵上好了。”

　　说罢回身又要走，抬起的脚在空中停了停，却再度落下。

　　“还有，这头亲事，是父母辈定下的，既然是我爹临终前的最后一个心愿，我便必然要照做。我心里明白阿恪哥你很不喜欢，倘使你能说服元伯伯将这门心思丢开，我立马就走，决计没二话——如果你不能，还请你别为难我，我没觉得我哪儿错了。”

　　十四岁的小姑娘，嗓音里已有了些年轻女子的柔美，却还带着一股孩子稚气，脆生生的，寒夜里听上去，好似一只晚睡的鸟儿。

　　元恪万万没料到白小晚会如此抢白他一通，还说得理直气壮，眼见她像个陀螺一样在地上转来转去，片刻间，竟有些发怔。

　　炸毛了啊……

　　夜色中，她那浅琥珀色的眸子微微发亮，气鼓鼓的模样就似某种小动物，仿佛下一刻，她便会扑上来，用她那一口白白的小碎牙，狠狠将他啃上两口。

　　元恪情知是自己误会了，稍稍有点窘，清了清喉咙，预备说两句甚么来缓和一下尴尬气氛，哪知才刚刚张开嘴，白小晚已扭头跑开，动作还挺快，眨眼的工夫，就撞开元娇娇的房门，猫一般哧溜闪了进去。

　　方才在码头边吃了冷酒，这会子，那熏染的酒气全涌了上来，在太阳穴鼓噪，砰砰作响。

　　他心底的焦躁灼烫沸腾，不明不白地四下奔窜，烧得他简直抑制不住地想要发怒。

　　万籁俱寂，此时，天井中之余呼呼风声了。

　　元恪在凉浸浸的青石地面上站了好一会儿，饶是身子骨素来强壮，亦有些抵不住寒意，目光向元娇娇的房门略微一扫，拧拧眉头，转身大步回了自己屋。

　　翌日清晨，白小晚起来得很早。

　　外头还黑魆魆一片，她已将自己拾掇利落，蹑手蹑脚出了房门，直奔前边豆腐坊。

　　这当口，牛氏夫妇正忙着磨豆子，做豆腐压豆皮，冷不丁瞧见她推门进来，都不由得一愕，笑道：“哟，是小晚姑娘，怎么这样早？小女娃娃，该多睡些才是。”

　　白小晚冲他两个一笑，叫声“牛叔牛婶”，抿唇道：“我那徐家哥哥今日便要回清州去了，我想着，好歹该张罗些路上的吃食与他，会不会打扰你们？昨日同元伯伯说过，他答应了……”

　　“这是你们自家的事，不必同我们交代呀。”

　　那牛婶子便笑嘻嘻过来拉她：“豆腐坊铺面大，锅灶也齐全，你只管忙活你的，碍不着我们，啊？”

　　她男人牛力是个老实汉子，不爱说话，只冲白小晚露出个憨厚笑容。

　　白小晚点点头，自柜底拿出白面，再将昨日一早瞧好的各样食材尽皆搜罗齐全，又管牛婶子要了一块热腾腾的豆腐，立刻就忙活起来。和面、剁馅儿、炒配料、调味，只半柱香工夫，一大锅胖乎乎的包子就入了蒸笼。

　　牛婶子在一旁看的是目瞪口呆，嘴也合不拢了，喃喃道：“我老天，小晚姑娘，你怎生如此利索？嚯，我瞧你小小的一个人儿……”

　　白小晚抿抿嘴角，摆手连声道“这不算什么”，蹲下去烧火，片刻，蒸笼里上了气儿，暖烘烘的包子香味霎时间将豆腐坊拢得严严实实。

　　豆腐包子，说起来是以豆腐为主料，然而味道却丝毫不单调，掺了虾米和黄牙白切成的碎丁，再用麻油、黄酱、胡椒粉和葱姜末这么一拌，皮薄馅大，咬一口，满嘴香。

　　圆滚滚的大包子捏出十八个摺，个个儿漂亮，白小晚拣了几个让牛氏夫妇尝尝，又留下一大盘给元富贵他们当早饭，余下的，等晾凉之后，便拿一块干净大帕子全包起来，抱着回到后头宅子里。

　　天色大亮，元恪自是一大早便出了门，元富贵和元娇娇也起了身，站在天井里，听见脚步声，便都回过头。

　　“做好了？”

　　元富贵远远地就对白小晚一笑：“可留了些不曾？昨晚你做的那面，味道我极喜欢，晓得你今天要包包子，这会子特意留着肚皮呐！等送走了那徐家小子，咱们回来慢慢吃？”

　　白小晚笑答了一声“好”，旁侧元娇娇就翻了个白眼，骨朵着嘴悻悻道：“是你自己说的，徐家待你又不好，若换了是我，一脚踹他出去！你倒好，还给他做路上吃的包子，我看你跟我爹一样，都是滥好人，怨不得他瞧你格外顺眼！”

　　“别生气别生气。”

　　白小晚腾出一只手来拍拍她背，似有意无意地看元富贵一眼，笑眯眯道：“怎么说他送我来也很辛苦，该给的东西，就该大大方方给他呀！”

　　这话有潜台词，意在提醒元富贵，所谓的“谢金”，可就不是徐宗礼该得的了。

　　元富贵自晓得她意思，含嗔带笑睨她：“这孩子还敲打起我来了，我理会得！”

　　三人站在天井里说了几句，一时那徐宗礼，便精神抖擞地背着包袱打客房走了出来。

　　他今日心情好得很，满脑子琢磨那金闪闪沉甸甸的物事，甚至觉得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铜钱香，出来瞧见白小晚，破天荒冲她露出个和气笑容，凑到她跟前。

　　“小晚妹子，那我今儿可就走啦，你在这儿可得听话，别总给人捣乱，知道不？有点眼力见儿，眼睛里要有活儿，别跟在我家似的总躲懒，叫人瞧着不像样……”

　　巴拉巴拉，絮叨起来就没个完。

　　白小晚懒得跟他废话，只管将手里包子往他怀里一塞，凉凉道了句“你路上吃”，三两步退到旁边。

　　元娇娇则一个劲儿地挤眼睛挥拳头吐口水，忙得不可开交。

　　徐宗礼也不生气，乐呵呵接了包子，扭头对元富贵涎着脸嘿嘿笑：“元老伯，那我……”

　　元富贵一颔首，微笑道：“石桥渡这地界旁的没有，就是船多，清州是大地方，几乎每日都有往那附近去的船。昨日你说要走，我便去同相熟的货船打了招呼，请他们捎你一程，他们此番是去左近礼州，在那儿把你搁下，你再走陆路，花不了几天，也就到家了。现下我便送你过去？”

　　哎？

　　徐宗礼登时一懵。

　　老东西不是说要给钱的嘛？钱呢，钱呢？

　　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猜逢着或许元富贵是打算到了码头再把谢金给他也未可知，就算到了那儿这老头儿还装傻，大不了他受累问一句就是了，于是也不着急，诺诺地点头答应了，跟在元富贵身后往外走。

　　白小晚到底不放心，牵了元娇娇的手，也追了上去。

　　渡口还是那个渡口，夜里冷清寥落，到了白天，却热闹喧嚣，人来货往。

　　一行四个人上了码头，元富贵果真去与那停靠岸边的船家招呼一声，待那粗豪汉子含笑点了头，便回身过来，满面和蔼对徐宗礼道：“喏，就是这条船，徐家小子赶紧上去吧，说话就要走了。货船不比客船坐着舒坦，且要你忍耐些。”

　　还……还不给钱？

　　徐宗礼活像被人兜头敲了一闷棍，彻底傻了。

　　这就让他上船？别闹了，这船上不得，上不得呀！

　　“……老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摆出一副为难相，挠挠脸，仿佛很不好意思，又看向白小晚：“小晚妹子，那个……”

　　“宗礼哥，一路顺风呀。”

　　白小晚只作听不懂，冷着脸很没诚意地朝他挥挥手。

　　元富贵也很纳闷：“没有啊，我忘了什么？要不，徐家小子你提醒提醒我？”

　　“就是……”

　　徐宗礼贼头贼脑地四处张望一番，压低喉咙：“老伯你不是应承了，要给我家谢金来着？”

　　“哎吔！”

　　元富贵戏痴上身，煞有介事一拍脑门：“瞧瞧我这脑子哟，年纪大，成天犯糊涂，我就说有什么要紧事嚜！谢金我早就备好了，不过徐家小子，有两样东西，你是不是也忘了拿出来？”

　　“啥？”徐宗礼两眼发直，愣愣问。

　　“喙，你怎地比我还没记性？”

　　元富贵仰天大笑三声：“还能有什么，不就是白家的地契房契嘛！你和小晚出门之前，你爹没交代过你？听小晚说，这些年多亏你们姓徐的帮着照管她家产业，如今她来了石桥渡，往后，便不用你们再费心——小晚一天天大了，我看她很懂事，也该学着管管家，就让她自己试着打理如何？我虽不济，却也可以提点她些许，你们只管安心！”

　　徐宗礼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会发展到如此离奇的境地，脑子里跟塞满浆糊似的，不由自主在身上一阵乱摸：“我、我没有啊……”

　　元富贵的老混蛋脾性始露峥嵘，抄着手望天：“那我也没谢金。”

　　“不是……老伯你不能这样吧？”徐宗礼慌得跳脚，哆哆嗦嗦套怀里的信，“你信里明明说，只要把小晚妹子给送来，你绝不会亏待我们，昨晚上不还答应得好好的吗？怎么一转过背，你就，就……”

　　“就就就，谁是你舅？”

　　元娇娇劈手夺过那皱成一团的信纸，三两下撕巴了：“你们姓徐的贪了白家叔叔的房子和地，还敢管我爹要钱？我一脚踹你到河里，让你游回清州去你信吗？”

　　晴天霹雳。

　　徐宗礼不愿意相信，可事到如今，却不得不相信，自己叫人给涮了。

　　他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心头怒火狂生，不敢冲元富贵嚷，反而咬牙切齿转头去看白小晚：“好你个小|贱|人，你有心眼啊你，伙同外人来欺负老子？甭以为你有了靠山，我就拿你没办法，你……”

　　话没说完，忽听得身后传来一把低沉男声：“何事？”

　　四个人同时回头，就见元恪正从一条大货船上下来，快步走近，身后跟着李言龙和魏杰，此外还有个穿一身半旧棉布厚袍子的年轻书生，抱着胳膊嘀咕“冻死我了，冻死我了”，冷不丁瞟到白小晚，眼睛蓦地一亮，登时乐开怀：“噫，这姑娘生得可爱！”

　　正是宋锦无疑。

　　“哥！”

　　元娇娇一个箭步扑过去，拽住元恪的袖子，伸手往徐宗礼脸上一指：“这个丑货管爹要钱，还满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小晚姐！”

　　元恪不露痕迹抽开胳膊，懒洋洋偏头扫徐宗礼一眼：“你活腻了？”

　　等到瞧见徐宗礼怀里的包袱，眉心便是一动：“你要走？”

　　然后目光便落在了白小晚脸上。

　　白小晚只管坦然迎上他目光，未曾闪躲。

　　那厢，元富贵絮絮叨叨，将事情始末与他说了个明白。

　　元恪垂下眼皮，似是思忖了片刻，轻轻把头点了两点，对徐宗礼道：“你也确实该走了，钱没有，拳头倒是有几双，想尝尝？”

　　声音不大，语气里威胁之意却是满满。

　　李言龙和魏杰两个早已开始摩拳擦掌：“早想揍他了，娇娇没说错，真是个丑货，瞧着污眼睛！三哥，咱们揍他吧！”

　　“轻着点，别打残。”

　　元恪寒浸浸笑一声，往旁边让了让，两个汉子便立马上前，只一下，就把徐宗礼摁在了地上，挥起拳头就要砸。

　　“你不替他求情？”元恪不动声色往白小晚身边靠近两步。

　　“你不是说不打残吗？”

　　白小晚答得很是平静，心里却有点哆嗦。

　　人说做跑船营生的，大都自带凶悍之气，今日她方算是看出来了，就连元娇娇那姑娘家，一旦发起火来，都实打实像个女泼皮。

　　“嗯。”元恪低低应了一声，“徐家欺负你，你要留，可以，但别的事，你趁早死了心。”

　　“我……”

　　白小晚刚要回嘴，那宋锦却已蹭蹭蹭窜到她身边，看看掉了一地的热包子，捡起来啊呜就是一大口，呼噜呼噜绕着她转一圈，笑嘻嘻道：“小妹妹，你便是那白家姑娘吧？这里打人呢，怪血腥的，你不怕？哥哥带你去看鱼，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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