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哎？”

　　大抵是没料到白小晚跑来，居然会是为了这个，元富贵显得有些意外，张了张嘴：“小晚，你是说那徐家小子？”

　　“嗯。”

　　白小晚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这是为何？”

　　元富贵纳闷得很，拿手挠了挠自己的太阳穴：“早先在信里请徐家送你来，我便是应承过的，必有重谢，这不是该当的吗——哎呀！”

　　他忽地一拍掌，一拍掌：“我说小晚，莫不是你误会啦？喙，我的确答应给他家一笔钱不假，可这只是为了感谢他家辛苦一趟将你送来，再者，无论怎么说，人家也照顾了你这么多年……真没有别的意思！”

　　小姑娘该不会是以为自个儿把她当成童养媳，花上一笔钱，就“买断”了吧？

　　“不是的。”

　　白小晚唇边漾起一抹笑容，摆了摆手：“元伯伯，我当然明白你纯粹是为了感谢他家，但……其实你不必这样做。”

　　她说着，便垂了垂眼皮：“我曾说过的，我爹在世时，家里虽然不算多富贵，却也过得还算自在，有房子，也有地，并不用为吃穿发愁。他走的时候，便将田产和我家的房子一并托付给徐家人照应，这三年里，无论房还是地，我连瞧都不曾瞧见过一眼，离开清州之前，他们也没有提及一句。”

　　……这意思是在说，白家的产业，都被姓徐的一户偷摸儿地给吞了？

　　元富贵的嘴半晌合不拢：“有这等事？”

　　“我何必编谎骗你？”

　　白小晚抬起头，又圆又大的眸子里浮出水光，油灯映照下，烁烁发亮，嗓音也变得冷静坚定：“徐家人，的确是养育了我三年不假，可我也没有白吃过一粒米。不管是不是我该干的活儿，只要他们吩咐了，我便决计没二话；我住在人家的屋子里，即便是人家甩脸色给我看，我也一声不吭地全接下——他们没有照顾我的义务，这我懂，但我自认也并没有欠了他们什么。我家的房子和地，他们悄悄占了去，我可以不计较，但我不能再让你破费。”

　　来元家这几日，她一直显得很沉静，唇边始终挂着笑，话不多，在谁面前都是和和气气的，元富贵怎么也想不到，她竟会说出如此不容置疑的一番话。

　　明明声音不大，语气也一直平和，却为何偏偏叫人觉得掷地有声？

　　元富贵心里有两分活动，却仍在犹豫：“小晚呐，这个事吧……”

　　他又不是冤大头，家当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倘若事情真如白小晚所言，他生气还来不及呢，怎可能再巴巴儿地捧着钱送到徐宗礼那小畜生跟前？

　　只不过……

　　不等他说完，白小晚便弯起嘴角抢着道：“伯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答应了的事便一言九鼎，不愿意反悔，可那也要看值得不值得。你要是觉得没法儿开口，明天一早，便由我来同宗礼哥说。”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不怕他。”

　　元富贵心下感动，暗道这白家兄弟养出来的闺女，果真可人疼，抑制不住地又心酸，抬掌在白小晚肩上拍了拍。

　　“你这孩子，伯伯哪里就需要你替我出头了？这事且容我想想，明早咱们又再说，好不好？伯伯又不是个傻子，还能由着自个儿吃闷亏不成？咳，你只管安心。”

　　“好。”白小晚放下心来，仰脸冲他一笑，偏过头去看看外头，顿了顿，又道：“元伯伯，你肚子饿吗？”

　　“咦？”

　　元富贵又是一怔：“怎地，你晚饭没吃饱？哎呀，那你该早点告诉我！要不，我去瞧瞧灶下还有甚么，给你……”

　　“不是。”白小晚噗地笑了出来，摇摇头：“来了这几天，我总吃现成了，其实心里早就想请伯伯尝尝我的手艺。从前我爹还在时，就常夸我做饭好吃，有时候都夜深了，他还非催着我去给他张罗一碗吃食不可。这次之所以能坐阿……阿恪哥他们的船，也是因为船上的那几位大哥喜欢我做的菜，伯伯想不想试一试？”

　　“你还会做菜？”

　　元富贵睁大了眼：“那、那敢情好哇！想当年我那白老弟，就是个好吃的货，当初我还常笑话他是个饿鬼来着，没成想，竟养出个好厨艺的闺女！那我可得尝尝！”

　　他这般和善好相处，白小晚便愈加放松，笑得眼也眯了起来：“那我这就去做，过会子做好了，再去叫娇娇，伯伯你稍等，我很快就好。”

　　说罢，高高兴兴地抬脚走了出去。

　　元家的灶房就设在前边儿的豆腐坊里，傍晚收铺之后，牛家夫妇还在灶台上泡了一大锅豆子，灶下火未熄，四处弥漫着一股经年累月留下的豆香味，人一踏进去，立时觉得周身都暖和踏实起来。

　　白小晚点了灯，先向周围打量一番，从柜中翻出小半袋白面和一罐子笋油，又在大菜筐里找到几根青菜，想了想，便绕到天井，从墙角的坛子里拈了几块腌鱼。

　　腊月里的大鲤鱼，切成大块用炒盐和好酒糟腌，隔得老远，都能闻到浓浓的酒香味，早已醉得熟了，表面渗出一层亮汪汪的油。

　　白小晚烧了一大锅水，从盆中取出一块发好的面，用擀面杖飞快地推成又薄又圆的面饼，“笃笃笃”三两下切成细面条，丢进滚水里，然后另起一眼灶，拨得火旺了些，把那笋油炒过，添些调味料，再加一勺凉水，少顷，水滚汤浓，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泡，笋油特有的鲜甜之味也浮了上来。

　　这时候，她便将煮沸的手擀面舀进三个碗里，考虑到是当做夜宵，分量便不算多。青菜烫一烫，小葱撒一把，接着把手板大小的腌鱼片也搁进碗里，再把那笋油汤汁往上面一浇——

　　原本有些干硬的腌鱼，在经过汤汁浸泡之后变得酥软，咸鲜的鱼香味立时充溢满室。

　　白小晚是在灶头操弄惯的，动作快，手脚也麻利，把那三个碗用托盘装了端回堂屋，元富贵和元娇娇两个，已是在那里等着了。

　　“嗬！”

　　元富贵掀起眼皮往碗中只一张，面上便露出讶异之色：“瞧着似模似样啊！小青菜碧绿碧绿的，烫也浓，还有那腌鱼……嚯，面条是小晚你现擀的？这可是个力气活儿！”

　　白小晚有点不好意思，湿哒哒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若是时间足够，这面原本该用骨头汤来做浇头，可惜灶房里没有，明日得空，我熬一些罢？”

　　“这就已经很好了！”

　　元富贵一努嘴，笑容满面端了一碗：“我先试试啊……”

　　那边厢，元娇娇却是个行动派，面条已然喂进了嘴里，略一愣，便再吃第二口，连着夹了好几筷子，才终于抬起头来。

　　“小晚姐，这真是你做的？”她不可思议地歪歪头，还不忘舔了舔嘴角的汤：“太好吃了！腌鱼的味道全都浸到了汤里，又浓又香，半点不觉得腥，隐约竟有一丝笋鲜味。面条筋道弹牙，连小青菜也煮的刚刚好，又脆又甜——你早说呀，你早说有这等本领，晚饭我便不吃那么多了！”

　　元富贵也同样震惊，可他有心眼儿啊，晓得那面糊了便没法吃，因此并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面汤无孔不入，钻进唇齿间，使他的嘴里一点空隙不留——只是一碗面，一碗临时起意做出来的面呐，就能这般鲜甜！

　　白小晚对于他们的反应很满意，心下高兴：“元伯伯和娇娇若是喜欢，往后我……”

　　“往后你天天做！”

　　话未说完，便被元娇娇打断了：“我不叫你一个人忙，我给你打下手哇！打今儿起，我再也不要吃牛婶子做的饭食了！”

　　“行。”

　　白小晚痛痛快快地应下，不知何故，心中又觉松快两分，推了推她的碗：“你快吃。”

　　说着，自己也捧起碗来。

　　夜深了，喧嚣一日的石桥渡，终于变得安静。

　　渡口边有些风，河水起了层层涟漪，扑在码头的巨石上，又急急退回去，徒留一地水渍。

　　元恪坐在大石墩上，手边两坛冷酒，吞进腹中，先是冰凉，随后，肠儿肚儿却沾染上一缕暖意。

　　身侧，宋锦四仰八叉地倚坐在石墩边，咕咚咕咚死命灌了两大口酒下去，抹抹嘴，忍不住喷笑：“所以，你这一趟，竟白捡了个媳妇回来？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真不懂，你有何可发愁？”

　　“我没空和你说笑。”元恪稍一眯眼，“你最好也给我正经一点。”

　　“我浑身上下那一处不正经？”

　　宋锦无赖地耸肩：“本来就是嚜！听李言龙那小子说，那位姓白的姑娘生得清秀标致，性子温温柔柔，还有一手好厨艺，这样人，上哪儿找去？怎么老子就撞不上这样的好姻缘？真他娘的……”

　　“够了。”

　　元恪瞥他一眼：“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回。”

　　“恶什么恶……”

　　宋锦很委屈，扁扁嘴，倒是将那一脸嬉笑收了起来：“我便是不明白，此事何至于你愁到这般境地？你家素来由你做主，纵然是当年爹娘定下了娃娃亲，你若不肯，难不成你爹还能绑着你进洞房？嘿，就你这凶蛮蛮的性子，他也要有那个胆子才行！所以你何必如此忧心？这么、这么……”

　　“什么？”

　　元恪拧了一下眉。

　　“焦躁啊！”

　　宋锦一梗脖子，拍着大腿嚷嚷：“天寒地冻让老子陪你在这儿迎风吃冷酒，这是人干的事吗？老子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文弱着呢！啧，你再瞧瞧你那样儿，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此番自打你回来，我便觉得你燥得慌，那姓白的姑娘，究竟怎么你了？”

　　元恪没说话，闷闷地又喝下一大口酒。

　　宋锦也跟着沉默半晌，冷不丁，没头没脑道：“这件事，阿烟她……”

　　“回去了。”

　　元恪没让他把话说完，将那酒坛子一抛，倏地站起身，扭头大步而去。

　　“什……什么情况？”宋锦彻底傻了，简直目瞪口呆，“说走就走哇，你也不送我一送？我都喝成一滩泥了，走不动了哎……”

　　元恪哪里理他，只管将他的声音和人都远远地甩在后头，在静悄悄的街巷中穿行，经过几间门窗紧闭的铺面，一径回到元家门前，刚要迈进去，却蓦地停住脚步。

　　天井中，传来一阵幽幽的埙声，苍凉，空远，令得这夜愈发寒沉。

　　他的眉心不由自主拧作一团，沉吟片刻，终究是抬脚走了进去。

　　埙声戛然而止，坐在小杌子上的白小晚立刻站了起来。

　　有句话，宋锦那不靠谱的是说对了。

　　元恪讥讽地勾了勾唇角。

　　只要一看见白小晚，他心里那股子焦躁的情绪，登时就会涌上来，无论花多大力气，也赶不走。

　　“阿恪哥……”

　　白小晚习惯性地紧张，把手里的埙藏到背后，咬咬唇：”那个……我今晚给元伯伯和娇娇煮了面，还余下一些，你觉得饿的话，我去替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元恪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某种泛起冷光。

　　“我不知道啊。”

　　白小晚有些莫名：“我是睡不着，才在这里……”

　　“方才你吹的是《泛沧浪》？”

　　元恪大步上前，脸色愈加寒凉：“你费心了，我用不着你如此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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