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白小晚有片刻犹豫，不由自主回头去看元富贵。

　　那老汉笑得像只贼老鼠，冲她挥挥手，眼神里透出的意思非常明白：上吧英雄，看好你哟~

　　倒是元娇娇，仿佛很不放心，凑上前来将她的胳膊一挽，凑在她耳边小声道：“我哥是个大炮仗，一点就着，不计他说什么，你只管当他唱歌便罢。他要是冲你嚷嚷……你把耳朵堵上，不就听不着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白小晚哭笑不得，知道这父女俩是指望不上了，至于徐宗礼，她压根儿就没打算问他意见，略微冲元娇娇一点头，跨出堂屋，也行至天井里。

　　虽然是冬天，倒有一星儿薄日头，晒在人身上半点不暖和，却也将四下里映得亮堂堂。

　　天井角落杂七杂八堆了些箱笼物事，靠墙根的地方有几个粗陶坛子，口儿封得严严实实，凑近点，能闻到里头散发出一股类似于咸鱼的味道，稍稍有点腥。

　　元恪就站在早间白花花的太阳下，面朝墙，若不是两手背在身后，使背影看上去颇有几分威严，还真像是在罚站。

　　白小晚多少有些怵他，慢吞吞蹭过去，见他并未回头，便大着胆子将他打量一番。

　　这人个头可真够高的，从背后看，更好似一座山，魁梧得简直唬人。她伸出手，试探着在自己和他之间比划了一下，发现无论是身材还是身高，自己跟他都完全不在一个数量级，心里就有点打哆嗦。

　　情势严峻啊……这位朋友仿佛脾气很大的样子，万一要是发起火来，大约一巴掌就能把她捏死……要不然，两巴掌？

　　正是在这时候，元恪回过头来。

　　白小晚的左手兀自摊开举在半空中，元某人见了，眉头便是一拧：“你在干什么？”

　　声音里透着一股熊腾腾的气势。

　　“啊没……”

　　白小晚一惊，赶忙把手缩了回去藏到身后，冲他挤出个笑容：“那个……你有话跟我说？”

　　元恪的眉心又是一动，唇角绷得愈发紧了，目光往下挪了挪，落在她的右手上。

　　小姑娘右手里仍然攥着那只埙，许是因为紧张，手指捏得很紧，指尖微微泛着白。

　　那日在船舱里，四周黑灯瞎火，他并未能将她瞧得十分清楚，只大略晓得是个年纪不大，相貌也还过得去的半大女娃，直到这时，方算是将她看了个明明白白。

　　白小晚的瞳仁颜色有些浅，是淡淡的琥珀色，又大又圆，阳光下显得格外闪，面皮白得无半点血色，整张脸上最醒目的，便是额头那块半圆形的磕伤，倒是红彤彤很耀眼。

　　这么一根营养不良的豆芽菜……

　　元恪心头愈发烦躁，却也晓得这整件事严格说来怪不得她，不愿迁怒，只得抑住火气，上前一步。

　　“你不必……”

　　他很是思索了一下，用自以为温和的语气道：“我的意思是说，当年的事，其实你爹娘和我父母都并未曾当真，说穿了只是半开玩笑之语，你不必很往心里去。我爹先前脑子被门板夹过，这二年便常犯糊涂，贸贸然把你叫了来，实在对不住。其实这个事你用不着勉强，你瞧，我年纪也比你大了不少……”

　　当年去清州贺白小晚满月一事，他当然模模糊糊记得，只是他为何要承认？

　　白小晚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被他一抬手制止了。

　　“石桥渡这里还算热闹，你和那位姓徐的兄弟难得来一趟，索性踏踏实实留下玩几天，你我父母乃是至交，我自然拿你如娇娇一般看待，往后你也可常来走动。回清州的路费你不用忧心，此地往来船只甚多，我会替你安排妥当，这几日，便让娇娇陪你四处逛逛罢。”

　　话虽讲得委婉，却也就差直接下逐客令了。

　　白小晚垂下眼皮，顿时就有点忧伤。

　　所以，这是不要娶她，预备把她打发回清州的意思？这样……似乎不太好吧……

　　她用白生生的小牙叩住嘴唇，仔细想了想，抬头道：“可是我不想回去。”

　　声音细若蚊蝇，语气却坚定。

　　寄人篱下的日子，一天也不想再过了哎……

　　“什么？”

　　元恪疑心自己听错，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你……”

　　他忽然觉得很可笑，更认为自己在这里跟一个几乎不认识的小姑娘谈论终身大事，实在莫名其妙，心肠一硬，再开口时，语气里便添了些冷漠讥讽。

　　“莫非你竟对我很满意，真个瞧中了我？”

　　他谑笑着道：“但对不住，我没看上你，也不打算娶你，所以……”

　　“我知道啊。”

　　白小晚很淡定地点点头：“可万一将来你又有一点点想娶我了，偏生我已经回了清州，那怎么办？”

　　“……你觉得可能吗？”

　　元恪一阵头疼，抬手去揉太阳穴。

　　他陡然发现，跟白小晚对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姑娘冷不丁瞧上去仿佛很腼腆，谁成想，脸皮厚得赛城墙，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元恪本就不是好性儿人，今日肯好声好气同白小晚说这一通已实属不易，眼见得她软硬不吃，耐心早给耗了个尽，眸中冷光一闪，寒浸浸道：“你想得太多了。我便把话搁在这儿，来日我但凡动一点这样心思，便让我一世在你跟前抬不起头——我真不明白，你我不过相识两日罢了，你何至于如此……”

　　白小晚认认真真地看他：“为难了你，实在对不住，我也晓得自己给你添麻烦了。但，这是我爹临终前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我不能逆他的意思。”

　　这话委实是杀招，元恪立马就没法子了。

　　可不是吗？人家把死鬼老爹都搬了出来，还能怎么着？

　　小姑娘勾着脑袋立在他身前，露出一截嫩生生的脖颈，瞧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他陡然被那股子烦郁的情绪没了顶，很是泄气，袖子一甩，像阵风似的从她身畔掠过，顷刻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不管怎么说，白小晚到底是在元家留下了。

　　当晚元娇娇便抱着簇新的被褥将她拽进了自己屋，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抵足而眠，睡在榻上，少不得咭咭哝哝聊些闲篇儿，白小晚断断续续同元娇娇讲了些这三年自己在徐家的经历，听得元娇娇淌眼抹泪，隔日瞧见徐宗礼，便再没什么好脸色，动不动便赏他个大白眼，还“呸呸”地直往地下啐唾沫。

　　徐宗礼在元家住了三日，元恪从早到晚都不在家，即便是在院子里碰见了，也只当他不存在。白小晚向来同他没话说，元娇娇又是那样一副模样，纵使有个态度还算和善的元富贵常招呼着，也仍旧免不了让他觉得如坐针毡，百般觉得此地再呆不下去。这晚趁着除开元恪之外的所有人都聚在桌边吃饭，便提出自己也该回清州了，再晚些，只怕赶不上过年。

　　元富贵是个厚道人，免不了诚心诚意地出言挽留，见苦留不住，便唯有叹息着道：“真辛苦你了，这大冷天的，劳累你陪着小晚走这一遭。给你家去的那封信里我便应承过，若小晚能平平安安抵达石桥渡，我姓元的必有重谢。铜钱带在路上怕不便当，回头我去镇上兑成银票，你千万贴身揣好，此外，本地还有几样特产，我置办些你拿着，带去清州叫你爹娘尝尝，只算一点心意。”

　　徐宗礼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地答应了，饭毕搁下碗筷就溜去客房拾掇行礼，想到马上就能赚一笔，欢喜得忍不住哼小曲。

　　白小晚心里却实实有些不痛快，思忖再三，到底放不下，抬脚跑去堂屋，迎面就见元富贵坐在那里数钱。

　　听到脚步声，老汉抬起头，登时笑开花：“呀，小晚，怎地了，睡不着？来来来，坐着和伯伯说话！”

　　白小晚依言走过去，小心翼翼在椅子里坐了，看看桌上串成一吊吊的铜板，抿唇小声道：“元伯伯，你别给他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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