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元富贵给唬了个肝儿颤，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白小晚还在发傻，愣愣站在旁侧做不得声，倒是那元娇娇，眨巴着眼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蓦地噗嗤一乐：“呀，我哥又发火了，这回竟没能撑到进家门……”

　　对了，还有徐宗礼，最高兴的就属他，跺脚拍掌道：“哦呵呵呵，这可真是太巧啦！同在一条船上过了足足两日，竟不知原来是一家人！百年修来同船渡，可见这是老天爷赏的姻缘啊！”

　　“你闭嘴。”

　　元恪先是看了元娇娇一眼，接着眼风从徐宗礼脸上掠过，寒浸浸丢出三个字：“你死开。”

　　然后……

　　然后他就将他老爹妹妹，以及眼前这偌大的烂摊子一并丢在原地，拔脚三两步下了船，径自扬长而去。

　　白小晚一阵头疼。

　　这头熊好奇怪，适才不是让他爹解释来着吗，怎地转脸倒走了？到底要不要听啊……

　　元富贵颇为后怕地看看元恪背影，悄悄呼了口气，回头面对白小晚时，却立刻露出满脸笑容。

　　“不怕不怕啊，他就是这性子，瞧着凶神恶煞，实则嘴硬心软，往后慢慢的你就晓得了。走走走，跟伯伯回家，这一路可累坏了吧？我说小晚，你来得正是时候哩，咱们先踏踏实实过个年，那件大事，慢慢地再张罗妥当！”

　　话音未落，便将她怀里的包袱行李一气儿接了去，乐乐呵呵地也下了船。

　　姓元的一户不算大富之家，却也颇为殷实。元恪十六岁上便跟着人做起跑船运货的营生，着实将家底儿养厚了好几分，在这石桥渡也称得上有头有脸。此外，家里还有一间开了十来年的豆腐坊，在镇上是独一份，生意当然不会差，也不用自己操持，平日里便由一对姓牛的夫妇照管。

　　家里的房子前铺后居，两间大铺面和二进院子中间夹着个尚算宽敞的天井。一大清早，牛氏夫妇已将各种豆制品制好，铺窗一开，带着热乎气的熟豆和盐卤香气，便慢悠悠地涌了出来。

　　元老爹一路上不停问长问短，引着白小晚和徐宗礼径直入了堂屋，元娇娇自然也在后头跟着，还未坐稳，元恪便像阵风似的旋了进来。

　　白小晚脑子里兀自昏昏沉沉，却也晓得面前这头熊便是自己要嫁的人，心里觉得尴尬，眼睛四处打量，就是不敢把目光落在元恪脸上。

　　偏那元娇娇是个没眼色的，明晓得自家兄长现下正不痛快，她那颗小脑瓜里，却仍旧被新鲜好奇占了上风，笑嘻嘻蹭到白小晚身边，毫不顾忌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个遍，歪头道：“这么说，你是我新嫂嫂？可我瞧着你的年纪好似同我差不多哩！喂，你额头上怎地红肿了一块，活像个寿星公？”

　　小姑娘脑洞大开，眼珠子闪闪亮，捂嘴一惊一乍道：“我说，你该不会是不愿意嫁给我哥，就寻死吧？哎呀你真是糊涂，那得多疼！我哥虽然不好……”

　　她这话引起元富贵的注意，老汉登时抬头向白小晚也望过来：“小晚，你那额头怎地了？”

　　白小晚更是不自在，忙摆摆手，蒙住额头上的伤，讪讪道：“不是，是不小心撞了一下……”

　　徐宗礼也赶紧打圆场：“喙，这说到哪儿去了？元三哥如此英武有本事，能嫁给他，是我小晚妹子的福气呀！她又怎可能不愿意？”

　　元富贵这才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家里有伤药，娇娇，过会子你就去帮你……帮小晚取来用，否则怕留疤。白白净净的女娃娃，额头上肿一块可不好看！”

　　原本想直接说“你嫂子”的，到底是顾忌儿子，话都到嘴边了，又改了口。

　　他四人说得极热闹，竟谁也顾不上一侧还有个随时准备发火的大炮仗。元恪脸色铁青，陡然一拍桌：“都闭嘴！”

　　话音刚落，徐宗礼和元娇娇同时一哆嗦，元富贵显然也给唬得不轻，却尚能勉强维持镇定，无可奈何道：“你看你这又是做什么，小晚才刚来咱家，你仔细吓着她……”

　　“那便趁早与我讲个清楚。”

　　元恪冷冷道：“信我看过了，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爹怕是得与我好生说道说道。”

　　“这不是正要说？”

　　元富贵素来有些怵他，当即就和颜悦色道：“阿恪，你娘没生你之前，我与她也是住在清州的呀，打那时起，便认识了小晚她爹娘。你不晓得，那时我们两家感情真个好得很，不仅平日里常常走动，逢年过节，也都往一处凑，那真叫……”

　　“说重点。”

　　元恪垂着眼皮，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

　　“唉，便是你出生那年，我同你娘辗转迁来了这石桥渡，自那时始，我们两家才分开。”

　　元老爹叹一声，偏头去看看白小晚：“初时，我们还与他们常有书信往来，你六岁时，小晚满月，我和你娘还领着你前去瞧她来着——这你总记得？”

　　“不记得。”

　　元恪干脆利落地断然否认。

　　这些陈年旧事，白小晚从前也常听她爹提，今日听来并不觉得新鲜，然那元恪的反应，却令得她心里一咯噔。

　　按理说，小孩子三四岁便能记事，譬如她自己，如今对幼年发生过的事都还有模糊印象，元恪随着他爹娘去给她满月道贺时，已足足有六岁，却是半点记不得，这是不是意味着……他脑子不大好使？

　　其实剃掉胡子以后，他的皮相真算是很不错的，可如果太笨，怕是也不大好吧……

　　元富贵瞟元恪一眼，知道他是在同自己置气，便不计较，接着道：“你不知小晚那时多招人喜欢，刚满月，粉粉一小团，见人就笑，眼睛圆碌碌的看着就精灵——也是一时兴起，我与你娘一合计，再同你白叔白婶一商量，就给你俩订了亲。彼时不过话赶着话，谁也没怎么当真，过后我自个儿也渐渐忘了，却不想……”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伸手抹抹眼角：“那竟是我同你白叔白婶见的最后一面……小晚，那之后你家日子过得如何？你爹你娘怎会……”

　　白小晚抿抿嘴，手指拧住衣角。

　　“我家不富，但我爹娘勤快，家里不缺吃穿。我七岁那年，我娘没了，十一岁上我爹也没了。”

　　这两句话，她现下讲得十分平静，仿佛不是自己的事，然而内里辛酸，却也只有她自己晓得。

　　她爹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一房远到天边的亲戚照应，便是徐宗礼家，到底担心闺女往后过不上好日子，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又想起还有一桩陈年亲事，与徐家交代分明，梗着脖子咽了气。

　　寄人篱下的日子自是艰难。活儿是样样都得做，饭是必定吃不饱，成日照三餐打骂，棍棒专往白小晚身上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招呼，饶是如此，亲戚们还百般嫌她碍眼占地儿，早早地便与元富贵殷勤联系，孝期一过，立刻急吼吼将她送来了元家。

　　甚至没耐性等到她及笄。

　　元富贵眼泪下来了，吸溜着鼻子对元恪道：“也是赶巧，你这趟出门运货，前脚刚走，后脚，徐家的信就到了。全怨我，你白叔白婶走了，我竟是半点不知，心里想着，现下可不能再耽搁，便赶忙回信，让他们立马把小晚送来，谁成想，偏就和你撞上了……我知你心里不舒坦，可……”

　　一头说，一头摆摆手：“你性子犟，要恼便只恼我，切不可欺负小晚。”

　　又转头对白小晚切切道：“我家阿恪和娇娇的娘也没了，这事我拿主意，往后这里便是你家。先收拾间屋你踏实住着，横竖绝不委屈了你，啊？”

　　白小晚咬咬唇，点一下头，仍旧没敢看元恪。

　　徐宗礼原想拍手叫好来着，抬眼瞧见元恪脸色难看，终归又给咽了回去。

　　那元娇娇，却是上前直接将白小晚手一拉，回身道：“依我说，也不必另安排了，就让白家姐姐同我住一屋又如何？我的房间又大又敞亮，物件儿置办得也齐全，我正嫌自己住着没趣儿，白家姐姐同我搭个伴多好？”

　　她倒乖，晓得再提那“嫂嫂”二字，自家那头熊大哥只怕要当场炸毛，是以先前唤过一声后，就立马伶伶俐俐地改了口，主动去抱白小晚的包袱，一边还问“这个带小花花儿的是你的罢”，却不料手脚毛躁，一个没拿稳，反将那包袱撂到了地上，发出“咣”地脆响。

　　“糟了！”

　　白小晚吓了一大跳，手心瞬间窜出细汗来，忙蹲下去拾起包袱，快手快脚打开来，从里头拣出一样物事。

　　却是个十孔陶埙，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表面给磨得光生生，花纹变得模糊浅淡，显然常被拿出来摩挲使用。

　　元富贵定睛看去，泪花儿立马又要往外冒。

　　“这是我白家兄弟的玩意儿啊……从前我俩一块儿喝酒，他便吹给我听来着，那声气儿，我现下都还记得，唉！”

　　又转头去将元娇娇兜头一顿臭骂，百般斥她蠢笨，“差点闯了大祸”。

　　这边厢，已许久没有存在感的元某人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也站不住了。

　　他是真后悔。

　　两天前在石桥渡，他为何要做主，决定捎徐宗礼和白小晚一程？好么，原本是个路上随手捡的小姑娘，顷刻间成了他媳妇，这要是被码头那帮人晓得了，还不笑话死他？

　　不，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根！本！一！点！也！不！想！娶！

　　常年在河上飘的汉子们，难免遇到各种突发事件，人人都带着两分血性和果决。所谓今日事今日毕，元恪回头看看抿着嘴角偷笑的他爹，又瞧瞧明显也很兴头的元娇娇，最后决定，拿看起来最软的白小晚做突破口。

　　“你跟我出来一下。”

　　他大步走到白小晚面前，居高临下发号施令似的吩咐，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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