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身畔两个女眷，也赶忙站起身来，同邢老大招呼一声，含笑道：“许久不见您来渡口，今日怎地竟得空？”

　　邢老大待这些女眷们倒还素来和蔼，闻言便甚是温和地笑着点点头：“成日在家闲着，时候长了，便养出些懒筋来，反而浑身酸软不爽利，倒不如来走动走动，只怕还好些。”

　　一边说，一边就往她们手边打量一眼，眉眼中略现了些诧异之色：“哦，怎么？莫非现下，是你们在这里张罗饭食？”

　　言语间，仿佛啼笑皆非，摇头无奈道：“这帮子懒货，明明是自己的事，怎好推给女子们？你们平日里在家张罗大小杂事，已然不轻松……嗐，真个愈发不像样！”

　　同白小晚一块儿做事的两个女眷，当中有一个夫家姓冯，为人最是爽快，说起话来也如爆豆子般清脆，听了邢老大这话，哈一声笑出来，不住拍手掌：“这群汉子是何底细，您还能不晓得？他们呐，幕天席地也使得，衣裳破旧也使得，偏生就只将那个‘吃’字看得最是紧要。就说我家冯敬英罢，倘若饭桌上接连两顿不见荤腥，他便同我撂脸子哩！”

　　说着便将白小晚一拽：“喏，如今镇上人人都知，这小晚姑娘，烹饪手艺端的是了得，汉子们与她一块儿坐过船，尝过了她做的饭食，哪里还放得下？百般闹腾着，非让她来给张罗午间这一顿。小晚姑娘也是心好，真个就来了，只是她一个姑娘，人小力气也小，那许多人的饭食，若她一个人张罗，还不把她累坏了？故此我同徐家嫂子，便来给她打个下手，也好叫她松快些。”

　　旁侧，那被唤作“徐家嫂子”的妇人跟着连连点头，也将白小晚一挽：“捎带着，我们也能同小晚姑娘多请教请教呀！”

　　白小晚抿唇笑了一下，没做声。

　　元恪与这邢老大有些不对付，这事她是知道的，只不过，从身边这两个妇人的态度来看，仿佛船帮大多数人，同邢老大的关系倒不错，连他们的家眷与他交谈时，也透着一股热情亲热之意。

　　“原来是这样。”

　　邢老大略一点头，理所当然，将目光挪到白小晚身上。

　　这姑娘，他先前曾见过两回。

　　头一遭是元恪他们去往冬江口之前，她被不由分说拉上船，惊愕又意外，那模样，装是装不出的；

　　第二回，却是大伙儿议事之时，她没头没脑地闯进来，神情忐忑且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惹恼了谁。

　　今日，却是第三次了。

　　他暗地里思忖一回，冲白小晚露出个和善笑容：“我亦听说白姑娘厨艺很好，先前本来预备让家里厨子来与你讨教一番，只是一忙就给忘了——你做甚么这般紧张？”

　　眼睛往她紧紧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张了张。

　　白小晚咬了咬唇。

　　元恪说过，那响螺的事，谁也不能告诉，尤其这邢老大，只怕更得防着。偏她不大会编谎，生怕自己说错话，如何能不紧张？

　　见她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形容，那邢老大倒也没在这上头多计较，笑容愈加慈爱：“是老三让你来渡口帮忙做饭的？”

　　“嗯。”

　　白小晚点一下头：“反正我也闲……”

　　眼珠儿四处乱转，就是不敢与面前这中年人对视。

　　明明他态度和煦如春风，她心里，却十分不踏实。

　　所谓错有错着，她神色间的慌乱，被邢老大看在眼里，心头生出的却是另外一种感觉。

　　“你很怕老三吗？”

　　他呵呵地笑起来：“他叫你来，你便不敢不肯，是不是？先前我瞧见过，他对你仿佛有些不耐烦，但你也不必怕成这样。他那人，便是块爆炭，性子火烈，不计见了谁，都是那德性，娘胎里带出来的，哪儿改得了？实则他人却是不差的。”

　　他这是在……宽慰自己？

　　白小晚一个怔忡，继而便反应过来。

　　她就算是再傻，也明白眼前这邢老大多半是会错了意。细想想，当着外人的面，元恪也的确是与她疏远得厉害，昨夜在仓房，他还特地吩咐过一句，让她人在渡口时，莫要老去找他，什么事都可回家了再说……

　　此刻的邢老大，分明是想在那两个女眷面前，展现他的良善宽厚，那么她，又该作何反应？

　　“不是。”

　　她摇了摇头：“阿恪哥待我很好的……”

　　话虽这样说，却垂下了眼皮，紧接着，脑袋也低了下去。

　　“哎哟，这是受了甚么委屈呀！”

　　两个妇人忙一左一右将她搂了：“你还替元三哥说话哩，这几日我们都看在眼里的，你在灶台忙活得那样，他却压根儿正眼都不瞧你……”

　　邢老大则又哈地一声笑，拔脚便走，入了元恪同那两个伙计所在的屋子。

　　房中，此刻仍旧争论不休。

　　或者确切地说，那根本就不能算是争论，两个从北边送干海货来的伙计，急得满面通红，额上青筋也爆了出来，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元三哥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旁的话，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

　　反观元恪，却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架势，被那两个伙计拦在身前不得出去，便索性将胳膊一抱，倚到窗边看河景，任凭他两个磨破嘴皮，始终不搭理。

　　李言龙和魏杰两个不知几时也来了，皱着眉满面厌弃，没好气对那二人道：“你们只顾在此叨叨，有何用？三哥已做了决定，那便十头牛也拉不回，与其同他嘀咕，倒不如趁早将你们东家请来，如此一来，这大包袱，你们岂不就能甩脱？现下这般叽歪，又有何用？”

　　便是在这时候，邢老大推门进来了，眼睛四下里一扫，见元恪并未立即回头，眉头就是一皱。

　　“老三。”他不悦唤道，“找我何事？”

　　两个伙计，如同见着救星，立马扑上来，颠三倒四嚷嚷：“邢老大，你可劝劝元三哥罢，他说……他说后日船不走啦！”

　　邢老大也是一惊：“为何？”

　　元恪这才转过身，对他勾一勾唇：“请您来，正是为此事。“

　　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一回，沉声道：“恐天气生变，不可冒险行事，方叔叔那批海货，我看还是迟几日再运往清州妥当些。”

　　语气不容置疑，与其说是在与邢老大商量，倒不如说，只是在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于他。

　　“天气有变？”

　　邢老大偏头望望窗外：“最近虽不晴好，却风调水静，怎会……”

　　“想是您许久未行船，有些生疏了。”

　　元恪不紧不慢行至他跟前，笑容清淡：“适才我已与他两个说得清清楚楚，您来迟了，少不得我便将那车轱辘话，再跟您絮叨一回——常在水上走的人都晓得，如今这天色看去，分明不日便有一场大风雨，到时候，莫说是船上的货，即便船上的人，也多少有些不安全。您再仔细瞧瞧，我说的可对？”

　　对？对个鬼，睁眼说瞎话！

　　邢老大心下恼恨，明白他多半已察觉不妥，不由纳罕，究竟哪个关节出了纰漏，嘴上却道：“是么？敢是我老眼昏花？实在瞧不出有风雨迹象。”

　　李言龙和魏杰二人便在旁帮腔：“这事儿哪能诓您？我俩看着，也觉有点不对。这可不是能冒险的事呐，货出了岔子，咱尚且能赔，倘船上大伙儿遇上危险，可咋办？”

　　两个伙计急得要疯：“元三哥在水路上走了这许多年，还能不知道规矩吗？这批货，乃是清州三家铺子所订，倘若送去得迟了，货款只能收一半，这还好说。可假使因此失了信用，叫人家往后再不肯与我们合作，这叫我们如何同东家交代？”

　　“还要我说几次？！”

　　元恪脸一沉：“把你们东家请来，我自会与他交代，收一半货款，或是财货全无，这笔账并不难算，你们却缘何始终理不清？又或者……”

　　他略一抬眉：“我在这行，不过打滚三五年，说起来还是个生手，遇上难以抉择的情形，自当以稳妥为主。邢老大，却是掌船的老把式，我这身本领，也是得他亲授，恐怕也唯有他，遇上大风雨天气，仍旧能护得船上人货皆周全，要么，你们试试能否请得动他出山？”

　　两个伙计皆一愣，邢老大的脸色也更难看两分，不待他二人说话，便拂袖粗声道：“你两个暂且出去，我与老三商量。”

　　……

　　左右无法，两个伙计只得怏怏从屋中退出，立在门口，却是久久不愿离开。

　　此时已是正午，船帮的大多数人，已聚在仓房门前，或蹲或坐，手里捧着大碗埋头苦吃。

　　空气里弥散着饭菜香，与河水腥气互相交织，竟然极好闻。

　　码头旁，元娇娇小心翼翼拎着裤脚，跨过一滩水渍，直直冲到灶台边，绕进棚子里，将白小晚一拽：“小晚姐，你怎么还在这儿？爹说了不让你在码头吃饭喝冷风的！”

　　白小晚将将把一大钵汤从灶火上端下，往旁边让了让，嘱她“当心”，含笑道：“我没打算在这儿吃饭呀，是这锅汤费时辰，才耽搁了一阵，原本我也就要回去了——你专门来叫我？”

　　“可不是？”

　　元娇娇嘟嘟嘴：“爹见你老不回家，打发我来唤你呗！”

　　说着又拽她袖子：“小晚姐，昨日你答应炖响螺鸡汤的，结果却没做。晚上我本想问你来着，谁知你和我哥回来得那样晚，他又不许我缠着你……那今天，你还做吗？”

　　白小晚忙四处打量，见那两个女眷都不在眼前，这才放了心，摇摇头：“那响螺，咱们不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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