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白小晚冷不丁觉得左边面颊有点疼，甫一掀开眼皮，瞧见的便是元恪的下巴。

　　她心里蹦出来的头一个念头是：呀，胡子长得可真够快的，明明中午在渡口做饭时，他的脸还光洁干净，这才大半天，居然就冒出一层青茬了……

　　紧接着她才发现，他们二人，仿佛靠得太近了些。

　　元恪的脸，距她不过两三寸，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不断扑在她腮边，他身上那股带着河水气息的味道，也铺天盖地卷了过来。

　　就是这时候，她心里突然就困惑了。

　　现在，究竟算什么呢？

　　刚抵达石桥渡的那天，他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让她离开，可是，她厚着脸皮不肯走，这件事，他竟然也就没再提。

　　他忽冷忽热，时远时近，某些时候简直叫人无法理解，但不久之前，他说过，你走不了。

　　而此刻，在这个无比安静的仓房里，她分明从他深暗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虽然很小，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无疑，那是确确实实存在的。

　　“那个……”

　　她有点紧张起来，舔舔嘴唇想说话，元恪却抢在她之前出了声，嗓子里带了两分哑，又低又厚。

　　“你闭嘴，不要动。”

　　白小晚果真马上紧紧抿住嘴角，身子却不自觉往后缩了缩，睁大了眼睛看他。

　　元恪在心里暗暗地吁了一口气。

　　掌心里还残留着她嘴唇无意拂过时的触感，柔软，温暖，令他很想很想尝一尝，那究竟是甚么滋味。

　　可是现在不行。

　　上一回他尚且能把一切都推到吃多了酒上头，今日却是滴酒未沾，再用不得这借口。姑娘家年纪小，胸无城府，一旦他们的关系起了变化——哪怕只是非常细微的变化，她也一定会在面上表现出来，神色、态度，必然与之前大相径庭，如此，便很容易被人瞧出端倪。

　　这根小软肋，可要藏好了。

　　只不过，忍耐这种事，实在辛苦。

　　元恪一向自认克制二字对他而言丝毫不难，但从前他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诱惑力太大，时间长了，是会憋出病来的。

　　“回去了。”

　　他终究是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白小晚：“今晚你没跟我出来过，那响螺有问题，也不是你发现的，听懂了？”

　　“……我记住了。”

　　白小晚有点懵懂，却没犹疑，立刻点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冲他一笑：“走吧，我太困了。”

　　元恪脑子里，蓦地就蹦出宋锦常常在他耳边念叨的那句话。

　　“笑起来太可爱了，跟个软毛小奶狗似的……”

　　“嗯。”

　　他面上半点波澜不起，转过身，背着手率先走了出去。

　　已经过了子时了。

　　白小晚踉踉跄跄地跟在元恪身后，一路上不住地揉眼睛，然而行至元家豆腐坊外，瞌睡却立马生生给吓没了。

　　元家宅子里里外外，灯火通明。

　　牛氏夫妇平日就住在前头铺面旁边，这会子都披着袄站在门外，来来回回走动，四处张望，表情看上去颇有两分焦灼。

　　前院里，隐约能听见元娇娇带着哭腔的说话声。

　　“我睡得正迷糊呢，手一摸，旁边是空的，小晚姐不见了呀！可是、可是她的衣裳和包袱都在，连白叔叔留给她的埙也好好地摆在案几上……我记得晚饭前，她曾急急忙忙往码头去了一遭，回来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是不是我哥又欺负她了？”

　　元富贵则在旁软着喉咙劝：“咱镇上都是自己人，能出啥事？”

　　一面却又跺脚大声呵斥：“还不去找？黑灯瞎火的，一个姑娘家，失脚踩进哪个坑洞里可怎么好？……你俩是不是傻？单靠你们，得找到几时去？赶紧同李言龙和阿锦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一块儿帮忙！”

　　话音未落，家里那两个帮工便手擎火把，慌慌张张从天井里奔了出来。

　　元恪太阳穴站住了脚，回头看白小晚一眼，太阳穴那里突突地跳。

　　事情闹大了……

　　白小晚也唬了一跳，忙上前去拦住两个帮工：“我在这里呢。”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谁知那元娇娇，耳朵却尖得很，登时止住哭声，先一愣，然后便跌跌撞撞从院子里跑了出来，一把搂住她：“你跑哪儿去了小晚姐，吓死我了！”

　　待得看见立在旁侧的元恪，她的那张嘴，便更是合不拢，发了好一会儿呆，方不可置信道：“哥，你同小晚姐在一起？大半夜的……你把她领到哪儿去了？”

　　元恪有点不想搭理她，别开头没做声。

　　可这事儿，摆明了是躲不了的。

　　元富贵紧跟着也出来了，见状同样怔忡：“怎……怎么个意思？”

　　“你俩去睡。”

　　元恪回身拧着眉对元娇娇道：“她困了，莫要缠着她问个不休。”

　　元娇娇撇撇嘴，很不情愿，却见他神色肃然，便也不敢瞎闹，规规矩矩地扯着白小晚走了。

　　“你们也去歇着吧。”

　　元恪又吩咐了牛氏夫妇和两个帮工一句，这才转身对元富贵道：“先进屋。”不等他答话，已自顾自去了前院。

　　元富贵赶紧跟上，进了堂屋，先就把门给关上了，眼见得元恪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斟茶喝，便迫不及待凑上前：“小晚是你带出去的？怎地之前不跟我打声招呼，差点唬得我魂儿也飞了！我说，你俩深更半夜折腾甚么呐，看样子，也不像是闹别扭……”

　　说到这里，忽地灵机一动：“敢是……同吃夜饭前，小晚跑去找你的那档子事有关？原本她今晚是打算炖个响螺鸡汤的，回来却是没再提这茬，莫非……”

　　元恪轻轻勾了勾唇角。

　　他这个爹，最近这二年，岁数大了，便成了个甩手掌柜，整日笑呵呵，甚么事都不理，连家里的豆腐坊也懒得分神照管，只专心做他的大闲人，滥好人。

　　但从来都不是一个糊涂人。

　　今日这事，被他和元娇娇逮个正着，元恪本就没打算再瞒，却也没必要说得太明白，于是略一点头：“的确与那个有关，具体的，爹就不必问了。”

　　见他脸上有笑意，元老汉悬着的心便落下来不少，往他跟前凑了凑：“你这大半夜的把小晚叫出去，莫不是让她帮你的忙？”

　　“不然呢？”

　　元恪扫他一眼，再斟一碗茶，摆去他跟前：“我说过了，多余的话，爹不必再问，总之你便晓得，她是随我出去的就行，并没遇着半点危险。”

　　“是哩是哩。”元富贵赶紧使劲点头，顺着他的话道，“同你在一处就好，我还有什么可不放心？只不过……”

　　他试探着又凑近了点：“终究她是个姑娘家，你俩这大晚上的……”

　　“爹的意思，是觉得我不该带她出去？”元恪一挑眉，茶碗本已送到唇边，却又搁回桌上，抬眼与元富贵对视。

　　哪里是那个意思？！

　　元富贵简直想捶桌，请你尽量带，好吗？若能天天都带出去，我心里才欢喜呢！

　　“爹尽管放心。”

　　元恪收回目光，手指在桌上敲了敲：“莫说她现下还未及笄，即便是已过了十五岁，我如今也没工夫生出那等狎昵心思来。我知你同她讲过，过完年之后，便要把我与她……那事张罗起来，我劝你最好暂且把这念头收了。”

　　话毕，再丢下一句“去睡了”，起身走了出去。

　　元富贵望着他背影，半晌没回过味来。

　　什么叫“暂且”？是要等你手头那点子糟心事忙完的意思吗？

　　话只说了一半，走什么走？回来说清楚啊！

　　……

　　一夜无话，隔日一早，元恪去到渡口，立时就将魏杰和李言龙二人叫来，将事情与他们大概说了说，算是事先通个气，随后，便打发他二人，去把负责运送这批干海货来石桥渡的两个伙计，以及邢老大，一并请到码头。

　　如他所料，两个伙计很快就来了，然而那邢老大，却是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也未曾现身。元恪晓得邢老大是何心性，倒也不以为意，索性没再等，垂下眼皮，语气清淡，对那两个伙计道：“后天，船走不了。”

　　“这是为何？”

　　两个伙计登时便发急，眼珠儿瞪得老大：“之前不是都商量好了吗？”

　　“走不了便是走不了，我亦无法。”

　　元恪懒洋洋地看他二人一眼：“最近天气有变，路上很可能遭遇大风雨，雨水难免灌进船舱，使得海货受潮生霉，到那时，即便送到清州，你打量着，人家会老老实实收货？”

　　“可……”

　　两个伙计没了抓拿，不约而同看看窗外，讪笑着赔小心：“元三哥，我瞧着，这天气不是挺好？最近这一向，固然是冷了些，却甚少落雨，再说，往年咱们不都是这时候往清州去吗？您看，从石桥渡往清州，路上起码二十来天，如今已二月十八，我们东家与对方约定的交货时间却是三月底，倘若再耽搁……”

　　“是你掌船还是我掌船？”

　　元恪眸子里泛着又寒又利的光：“你执意要后日出发，倘若白跑一趟，这责任，是你们背，还是我背？”

　　“不是的……”两个伙计几乎要哭，“我们东家吩咐过，这事我们也做不了主。”

　　“做不得主，便请你们东家来，我与他说。”

　　“我们东家在北边儿啊，您知道的……”

　　“那是你们的事。”

　　元恪冷笑一声：“要么写信与他，要么，自个儿回去请，总之你们记住一件事，想要船再出发，除非我见到你们东家的面。”

　　说罢，便作势要起身出去。

　　屋外，白小晚正与两个船帮女眷蹲在灶台边摘菜说话。

　　自从她来到码头帮忙做饭，因她手艺不错，倒有不少年轻的小媳妇跑来凑趣，同她请教之余，也正好搭一把手。女人们在渡口并没有半点妨碍，元恪也就不曾拦着，听之任之。

　　“嫂子是问那莲子鸽该怎么做？其实很简单啊……”

　　白小晚唇边带笑，正待详细解释，耳边忽闻一声轻咳。

　　偏过脸去，先瞧见一双大脚，再抬起眼，神色便是一滞，慌忙起身：“邢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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