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天已然黑透了。

　　渡口大大小小的仓房外都点起了火把，火光跳跃，间或发出哔哔啵啵之声。

　　元恪低头看看白小晚，见她面上明显带着焦灼之色，眉心亦随之一动：“何故突然问起这个？”

　　“哎呀！”

　　白小晚探头探脑向周遭张望一番，蓦地跺跺脚，一把攥住他袖子，扯了便往灶台的方向去，直到两人的身影被宽大的棚子完全挡住，才停住了脚。

　　“你看看这个。”

　　她摊开手，送到元恪面前。

　　白生生的掌心里，躺着两枚微黄的响螺肉，散发出浅浅的海腥气。

　　元恪果然垂眼仔细瞧了瞧，片刻，目光重新回到她脸上：“有甚么不妥吗？看上去肥肥圆圆的，不是挺好？”

　　“光看顶什么用？”

　　白小晚一脸正经，拈起一枚送去他嘴边：“你咬一口，咬一口就知道了！”

　　元恪略怔，原待去接，却又猛然转念，就着她的手在那枚响螺肉上咬了一口，咀嚼片刻：“……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这么笨！”

　　白小晚心下发急，想也没想，便冲口而出，冷不防见他眉间微敛，仿佛很不悦似的，倒给唬了一跳，忙摆摆手：“你听我说呀，这东西，我爹从前爱买，我对它还算有些了解。好的响螺肉，应该肉质饱满，未经烹饪时入口弹牙又有嚼头，等出了锅，却是柔嫩软滑，尤其吸饱了汤汁，便更是鲜甜——可刚才你尝过，就不觉得这响螺肉干沙空洞，仿佛只余薄薄的一层皮？看上去个头很大，颜色也漂亮，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元恪还残留着响螺肉的味道，细细回味，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嗯，确实。”

　　“所以我才问你，那个找你们送货去清州的人，是否真的是船帮的老主顾呀！”

　　白小晚使劲拍了拍手掌：“我记得，之前你同我讲过，这批干海货，乃是北方运来的上好佳品，价格不菲。别的东西我不大懂，不敢妄下定论，唯独这响螺肉，我可以肯定，它根本是地地道道的劣等品，再说得明白点，压根儿就是假货。船帮承担运货的职责，倘若将这批海货送去清州，却被对方发觉货不对板，托运那人又一口咬定不认，你们会不会有麻烦？”

　　根本用不着细想，只消稍作思忖，便能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元恪神色变得肃然：“这是自然，货物一旦出了问题，我们便必定脱不开干系。”

　　“那……”

　　白小晚埋头苦想，半晌，方试探着道：“是不是北方的那个货商小气？每次找你们运货，都要送一些海货给你们尝尝，日子一长，他便心疼了，于是索性以次充好，糊弄你们？送给船帮的是劣等品，实则送去清州的，依然是上等好货？”

　　若实情真个如此，那人固然不厚道，然而于船帮而言，却委实不算一件坏事。

　　孰料元恪立即就摇了摇头。

　　“这种可能性很小。”

　　他转头瞟了白小晚一眼：“那位北方的货商姓方，虽然是买卖人，却向来儒雅可亲，待人以诚。打从我还年幼时，他便开始与船帮合作，这许多年，始终关系和睦，他还犯不着为了这么一丁点东西便耍小伎俩。”

　　说着，蓦地笑了。

　　白小晚看得胆战心惊的：“你……还笑得出？”

　　该不会是给气疯了吧？

　　元恪唇角微勾：“现下船还未出发，一切就仍在掌握中，否则，等我们离了石桥渡，那才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你替我避免了一桩祸事，我当然高兴，为何笑不出？”

　　说这话的时候，他脸上又出现那股子自信得近乎狂妄的神色，双手负于身后，下巴微抬，冷静而又骄傲。

　　“我也没帮上什么……”

　　白小晚抿唇一笑，摇摇头：“碰巧你们此番运的是食材，我认得一些，倘若是旁的，我也派不上用场了——那……阿恪哥你打算怎么办？”

　　元恪早已在心头盘算了一回，微微颔首：“此事先莫要声张，李言龙、我爹和娇娇他们也都不要说，以免人多口杂。只怕我还需要你再帮一回，眼下我还有点事，你且先回家？”

　　“好。”

　　白小晚也知他方才正同邢老大他们议事，当下也不含糊，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转身正要走，元恪却出声又将她叫住。

　　“往后……”

　　他拧着眉道：“除了在渡口做饭之外，便莫要常来找我，纵有再着急的事，亦可让家中帮工来唤我回去。”

　　然后他就看见，火把之下，白小晚的脸色倏忽一暗，睫毛颤了颤：“是……不想让别人瞧见了误会吗？”

　　“没那个意思。”

　　元恪立刻答，摁住她的后背，将她轻往外推了推：“总之照我说的去做便不会错，赶紧回去，等晚些，我再找你。”

　　……

　　白小晚回到元家，果真没把这事同元富贵和元娇娇透露一句，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吃毕了饭，便同元娇娇两个回了房。

　　元恪说要来找她，她估摸着，只怕还得候上一会儿，也就没着急，与元娇娇在房中谈笑扯闲篇儿。

　　可是直等到元娇娇都困了，宽衣吹灯上了榻，他竟还没回来。

　　白小晚这下子便有点坐立不安了。

　　她也觉得有点倦，眼皮子直打架，但若是睡了，等下他保不齐敲门也叫不醒她，况且，吵到元娇娇也不大好……

　　想到这里，她便索性起了身，替元娇娇掖掖被角，小心翼翼地开门走出来，静悄悄坐在了门前台阶上。

　　深夜的石桥渡极安静，空气也极好，除开有点冷之外，就再没有让人不舒坦的地方。与清州相较，这座小城更加湿润鲜活，住得久了，她竟也渐渐喜欢上了。

　　默默地又等了一会儿，前边天井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元恪匆匆自渡口归来，大步进了后院，陡然愣住了。

　　院子里黑魆魆，每间屋都熄了灯，小姑娘在这黑暗中显得格外小，孤零零地坐在房门口，胳膊环抱膝盖，几乎缩成一团。仿佛是听见他发出的动静，正抬眼往他这边看过来。

　　这场景让他心头好似被人挠了一下，并不疼，只有些酸痒，眉头却是立刻皱了起来，三两步走过去：“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坐在这里干什么？就算是怕吵到娇娇，你去前头堂屋里等着不行吗？你我……”

　　你我的事，老爹满心里盼着呢，晓得你等我，他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拦着？

　　说到这里，他便伸出大掌，罩住白小晚的手，感觉并不十分冷，这才宽心，放软声调：“走，我们去码头货仓。”

　　话毕，将她拽起来，然后立即收回手，先她一步，抬脚又出去了。

　　白小晚只来得及答个“哦”字，别的甚么都没机会说，眼见他脚下走得风快，赶忙一溜小跑着跟上。两人一言不发，在夜晚空荡荡的镇子里穿行，待得行至码头，开了仓房门，元恪连口大气都没喘，白小晚却是出了一头的汗。

　　“……我习惯走得快，下回我慢些。”

　　元恪这才发觉，自己好像忘了应该顾着她，心下不免有点过意不去，丢下一句，径自进仓房点了灯，回身道：“只怕要你再辛苦一回。你说只懂分辩响螺的优劣，咱们便把所有装响螺的箱子都打开来看一看，倘若响螺全是假货，那么别的东西，也都未必真。”

　　白小晚应一声好，挽袖子便要上前搬箱，被他恰恰瞧在眼里，不由得失笑，拣张凳子让她坐下，道：“你傻不傻？很不需要你动手，在这儿坐着就行。”

　　又递给她一把小刀：“我看你真个有些心眼实，等会儿，不过从每箱中随便挑一两枚看看就行，用不着全检查一遍。也别个个儿都送去用牙咬，拿刀切开了瞧瞧不也一样？”

　　这简直是拿她当小孩儿，白小晚伸手接过刀，冲他一笑：“我不傻。”

　　然后，便看着他动作利落地忙碌起来。

　　仓房里堆了那么多干海货，将两个角落塞得满满当当，且每个箱子看上去都挺沉。他却好似极轻松，快速而精准地找到装响螺的箱子，每打开一个，便送来她面前，拣一两枚给她看，同他平日里的做事风格一样，一切有条不紊。

　　四下里充斥着海货的咸味，这偌大的仓房里，只得他二人。

　　谁也没说话，各自安静地忙碌，元恪不停手地搬箱，白小晚那边也一丝不苟地切开他送来的响螺查验，说起来工作量似乎并不大，却也并不轻松，这一忙，便花了将近一个时辰。

　　“都是假货。”

　　好容易验完最后一枚响螺，白小晚放下刀，手偷偷绕到背后揉了揉发酸的腰，皱着眉道：“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肉质干沙而又薄，偶尔从箱子里寻见一两个稍好点的，都成了稀罕物——你想好该怎么办了吗？”

　　“行，我知道了。”

　　元恪站在她跟前，居高临下望着她，脸色倒是平静得很：“心里有了数，此事便不难，你安心，我有计较。”

　　停了停又道：“现在太晚了，你歇一会儿，等我把箱子归于原位，我们就回去。”

　　小姑娘早就困得不行了，他怎会瞧不出？因为这样，他的动作便又迅疾了两分，待得将箱子一个个垒好，再回过头，却见白小晚已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一旁的箱子上睡着了。

　　元恪呆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到底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她身畔点了一盏灯，黄澄澄的灯光在她脸上化开，使得那张小脸看上去愈发明净。大约是姿势不大舒服，她的眉头紧紧皱成一团，有一缕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头发，落在她唇边，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飘，叫人看了也觉得痒，很想替她拂开。

　　只是稍作犹豫，元恪便真个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将那缕头发抹去她耳后，顺手拍了拍她的脸：“白小晚，好回去睡了，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白小晚迷迷瞪瞪地“嗯”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紧接着无意识地一偏头，嘴唇从他掌心擦过，稍纵即逝，又麻又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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