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夜幕降临时，元恪和李言龙、魏杰从码头走了下来。

　　早春的晚风透骨凉，将他们的衣摆吹得翻起，发出“扑扑”的响动。三人站在一方拴船石旁，相互对视一眼，蓦地大笑起来。

　　痛快，痛快！

　　有个蠢人，挖坑给他们跳，末了，却把自己埋了进去，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行——活了半辈子，这么痴呆的人，还真是头回见！

　　且看他现在，又该如何是好！

　　“哈！”

　　李言龙回头往货仓的方向张望一眼，昂首挺胸叉腰而立，笑得意气风发：“那老东西，满心里巴望三哥你快些领船启程，只等那批假货运抵清州，买卖双方便好都来剥你的皮，现下又如何？絮叨整下午，我估摸他嘴皮都磨破一层，愣是拿不出个主意来！”

　　“拿主意？他敢么？”

　　魏杰抱着胳膊冷哼一声：“一旦他拿了主意，不计做的是甚么决定，到时候错处都在他身上，祸便得由他来背，他现下就是连个屁也不敢放！”

　　“说起来，多亏小晚姑娘识货。”李言龙愈加喜笑颜开，“怎生如此厉害？那些个响螺瞧着个个儿漂亮实在，偏她就能发现不妥，这真是……”

　　“福星啊，福星啊！”

　　魏杰连连点头：“若没有她，此番我们必定是着了人家的道儿啦……”

　　元恪被他二人吵得耳朵疼，抬眼望着波澜不起的河面，唇角微勾。

　　“什么福星？”

　　他低笑一声：“不过是馋罢了。”

　　真个的，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这么个只晓得吃的姑娘，晒干的响螺，那可是生的啊，她竟也往嘴里塞……

　　方才在屋内，邢老大吹胡子瞪眼、暴跳如雷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可是忽而一晃，蓦地变成另一个小小的影子。

　　“全是假货！”义愤填膺，气得脸颊鼓鼓；

　　“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眉头拧得死紧，担忧全在面上；

　　“万一将来你又有一点点想娶了，怎么办？”既不安，又厚脸皮。

　　元恪想着想着，突然就觉得肚子饿了……

　　“回家吃饭去。”

　　他陡然一拂袖，转身便要走。

　　“哎哎哎？”

　　回家吃饭？见鬼了嘛！

　　李言龙和魏杰两个在他身后俱是一愣：“那这事，就这么耗着？”

　　“耗着便耗着，急的又不是咱们。”

　　元恪脚下未停，回头瞥他二人一眼：“想不明白？”

　　“想得明白想得明白，但……你也不能说走就走哇，不是说好了吃酒吗？”

　　“我可没答应！”

　　高大男人已经走出去七八步，声音洪亮，轰地砸了过来。

　　此时，元家大门外，已点上了灯。

　　牛氏夫妇兀自在豆腐坊里清点拾掇，打从天井外，便可看见堂屋里一偏暖融融的光，隐约，还有说笑声传来。

　　元恪脚下不自主稍快了些，甫踏入屋中，迎面就被拢进一片食物的气味中。

　　元富贵和元娇娇坐在桌边，正闲闲说话。

　　仿佛是女娃娃看上了甚么新鲜漂亮的小玩意，百般扭着她爹给买，又是扯袖子又是拽头发，软硬兼施不依不饶，抽冷子瞧见元恪入来，登时哈一声笑开了：“哥你回来啦？要不你给我买好不好？”

　　“不好。”

　　元恪淡淡瞟她，唇边微带笑意，掀衣摆落座，偏过头，眸子似有意无意，向灶房方向一扫。

　　“死小气！”

　　元娇娇恨不得使出全身的劲儿，冲他翻了个大白眼，口中没好气“哧”一声：“看什么看啊，小晚姐又不在。哼，说话不算话……当初明明应承过，我想吃什么都给我做，如今可好，连着三两日，我都没吃上她做的菜了！”

　　“胡扯，你小晚姐是专管给你做饭的？”

　　元富贵斥她一句，对着元恪嘿嘿嘿笑起来：“下午小晚便去了纪郎中的医庐，说是要向他请教药膳之事，我估摸，也就快回来了。呵，那孩子，我晓得她忙活这个全是为了我，真真儿有心呐！”

　　又跑去纪景云那里了？

　　元恪捏起茶碗来，正待要喝，闻得这话，却不知怎的，又给放了回去。

　　茶碗底儿叩在桌上，发出“哆”一声响。

　　“虽说那纪郎中的医庐人人都去得，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家，隔三差五往那里钻，像个什么……”

　　他不自觉地眉头微蹙：“都这辰光了还不回，就没打发人出去找找？”

　　“嗐，知道在纪郎中那里便罢，有甚可担心？小晚又不是那起不晓事的孩子……”

　　元富贵掌不住要笑，抬眼见元恪面露不悦，慌忙改口：“喙，是得找找，是得找找！”

　　说罢忙扯起喉咙招呼家里帮工，吩咐他们“快些去将白姑娘找回来”，然后，自己也起身急急走进院子里，拿袖子掩住脸，尽情笑了一回。

　　这可怎么好？

　　当初他最怕便是元恪和白小晚处不来，现下自然明白这不过是杞人忧天，心头却又添了另一层担忧。

　　他儿子这口是心非的臭德性也不知是像谁，明明百般在意，偏生就是要嘴硬。喏，才半日不见，便张罗要去寻，老这么着，今后，岂不迟早被吃得死死的？

　　丢老元家的人呐！

　　……

　　天已黑透了。

　　水洼边栽种的一排柳树，新发出几条嫩枝，白小晚伸手折下一枝来，在指间绕了两圈，再抬眼望望天色，偷偷地叹了口气。

　　太晚了，她还没回去，元伯伯他们肯定又要着急了。

　　水面上哗啦啦传来一阵响动，不知从哪儿钻了只野鸭子出来，扑腾了好两圈，才发现岸上居然有人，登时一个激灵，摇摇摆摆地躲了个没影儿。

　　白小晚回过头，看一眼身后那个蹲在地上，正沉浸于忧伤悲切中的男子，撇撇嘴：“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呀？都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了，而且我跟你又不熟……”

　　适才自纪景云的医庐出来，她原本是打算立刻就回元家的，谁料才刚刚走了没两步，迎面便撞上了宋锦。

　　一身半旧青色厚袍子的书生见了她，立马满面悲戚，不由分说，扯了她来这水洼边，说是有心事无人诉，要向她“吐露一二”。

　　……可你倒是说呀！

　　白小晚是真的已经很想离开了，这水洼边的泥土湿哒哒的，弄得她鞋面和裤腿沾了一层泥，实在很不舒服，肚子又饿，连带着心情也不好了。

　　“你要是还没想好的话……”

　　她伸手挠挠自己的脑门，话才说了一半，像个鹌鹑一样蹲在地上的宋锦忽地抬起头。

　　“小妹妹。”

　　书生吸溜着鼻子，哀哀凄凄道：“我觉得，这些日子，阿恪同我生分了……”

　　“怎么会？”

　　白小晚深呼一口气，心道总算是开口了，忙摆摆手，认认真真道：“你怎会有如此想法？你和阿恪哥不是发小吗？兄弟之间，原就不必讲客气，想是阿恪哥这一向忙，拨不出空来与你……”

　　她急切想离了这里赶紧回去，劝慰的话，说起来便格外卖力，孰料那宋锦，却立刻起了身，几步行至她跟前：“不是的，小妹妹你不明白。”

　　他打了个唉声，举头望天：“譬如说，就是这两天吧，我常看见阿恪与李言龙他们凑在一处说话，神色仿佛很是沉郁。我是他兄弟呀，他有烦心事，我怎能不帮忙？我便上前去问，可……我才一靠近，他便挥手赶我走，眉眼间还尽是嫌弃——我这颗心，凉透啦！”

　　说着便抬手抹眼角。

　　白小晚以为他要哭，给他那架势唬得往后退了半步，琢磨片刻，抿唇道：“你想多了吧？我觉得，有些事，假使阿恪哥不告诉你，那多半是因为不愿你跟着忧心。”

　　“若真如此，那他可真是个糊涂人！”

　　宋锦闻言，陡然声气儿壮了：“好歹我饱读诗书，还能比不上他们那起只稍稍认得两个字的粗人？现成的军师摆在他眼前，他都不晓得善用，气煞我了！”

　　“阿恪哥才不是粗人，你饱读诗书，却也没见你考个功名回来。”

　　白小晚不喜他编排元恪，撇嘴小声嘀咕，宋锦却是没听清，抬眼道：“你说什么？”

　　“没没没。”

　　白小晚忙摇摇头：“你扯着我这许久，便是要同我说这个？”

　　“这不是，觉得和你投缘吗？”

　　宋锦又是一叹：“小妹妹，你可知阿恪他们，究竟在忙活什么？你偷偷告诉我罢，我也好帮着琢磨琢磨。”

　　“那个……”

　　白小晚下意识地便要开口说与他听，话都到了嘴边儿了，倏然又给咽了回去。

　　那事元恪不许她跟旁人提，这成日里唧唧歪歪的宋锦，就算与他关系再好，总也是“旁人”吧？

　　“我不知道。”

　　她咬唇低声道，对着宋锦撒谎，心里不免有些歉疚：“阿恪哥连你都不告诉，我就更别提了。”

　　“真个不知？”

　　宋锦朝她面上张了张，无奈四下里太黑，全然看不清她神色：“小妹妹，你莫要诓我，我心里难受着呢！”

　　“我诓你对我可有半点好处？你难受，我还……”

　　白小晚拿话堵他，便是这时，忽听得背后小土路上，闪过一道火光，紧接着，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白小晚！”

　　男人薄带怒气的喊声传来，如同虎啸，吼得白小晚同宋锦两个同时一哆嗦。

　　“不好，我要糟！”

　　宋锦反应倒快，脚底抹油调头就溜，三两下奔进左边的矮林子里，须臾没了影踪。

　　白小晚却只能站在原地，眼看着那魁梧的身影越走越近，眼看着他脸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在火把的映照中愈发明晰，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有点心虚了。

　　“我没……”

　　她一张嘴，差点咬了自己舌头，忙不迭指指矮林子的方向：“是宋锦，他……”

　　“我知道是宋锦。”

　　元恪大步迈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盯牢她的眼睛：“黑灯瞎火，你与他二人在这里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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