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从一开始，元恪就非常清楚，白小晚的性子，并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温柔和顺。

　　她有脾气，而且还很不小。

　　寻常时，不计见了谁，她也总是言笑晏晏，说话轻声细语，嘴角微翘，眼梢里流泻出一星儿琥珀色的光，甜得就像一颗糖；然而，一旦她真个恼了，全身仿佛就会长出一层细细软软的绒毛，根根炸起，那模样好似是在说……

　　虽然我打不过你，但我一点也不怕你。

　　所以，在她觉得被冒犯的时候，她会与他据理力争，丝毫不让；所以，她会半点不犹豫地拒绝董玉烟目的不纯的示好。而眼下，她干脆当他是空气，压根儿不肯搭理他了。

　　从船上便是如此，已经将近十天了……

　　随她去吧，现在这样，正好省事了。

　　元恪眉心揪成一团，收回目光，冲纪景云一抱拳：“纪郎中。”

　　“替白姑娘诊过脉了。”

　　纪景云回他一礼，含笑道：“问题并不大，具体事宜，我亦同元大叔交代清楚，元三哥放心。”

　　咦？

　　白小晚偷偷地从元富贵背后探出头来。

　　听纪景云的意思，请郎中来替她诊脉的事，元恪也知道？

　　照理说，元富贵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生出要给她调理身子的念头，前些天她在船上生了一回病，会不会……

　　她突然想到了某种可能性，待得送走纪景云，元恪也回房取了件什么东西，又匆匆地往渡口去了，她便将元娇娇拽回屋里，琢磨片刻，抿唇道：“那纪郎中，是今早元伯伯特地去请的吗？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哎呀好了好了，翻来覆去老是这一句，你也不嫌絮烦？”

　　元娇娇不疑有他，摆摆手，笑嘻嘻道：“郎中是我爹做主要请的，不过，他也没亲自去。我也是听我爹说的，昨晚他和我哥在堂屋里闲聊，言谈中，我哥随口提到你在船上时着了凉，足足病了三四天，我爹一听这话，那还得了？赶忙吩咐我哥，让他今早出门时，顺路去把纪郎中请来。”

　　说着便捂嘴笑：“不过，我哥也真够快，前脚刚出门，后脚纪郎中便来了。因不想扰了你睡眠，坐在堂屋里，同我爹闲聊了许久哩！”

　　白小晚：“哦……”

　　看吧，她就知道自己是想太多。

　　好心好意地给他做吃食，他尚且不领情，又怎会忽然牵挂起她来，还张罗着替她请郎中？

　　“明日你领我去一去纪郎中的医庐吧。”

　　暗暗从胸臆中吐出一口闷气，白小晚冲元娇娇眯眼一笑：“我想去他那里抄几张药膳的方子。假使真如纪郎中所言，那药膳既好味又补身，平日里我便多做些。元伯伯年纪大了，我来的时日不长，就听见他嚷嚷了好几回身上骨头疼，该好生将养才是。”

　　“行啊！”

　　元娇娇兴高采烈地一个劲儿点头：“我跟你说呀，纪郎中医庐里，有一大罐给病人吃药后过口的梅子杏脯，特别酸甜可口，明日去了，咱们管他要点儿？”

　　……

　　晚饭毕，入了夜，元家的宅子安静下来。

　　元富贵怕冷，早早地回房歇着了，前边豆腐坊里还有微弱亮光，是那牛氏夫妇正忙着泡豆子，静谧之中，隐约能听见用簸箩晒豆子那沙沙的细碎声响。

　　元恪的屋子在前院，离天井不远，这辰光，房中仍点着灯，他坐在桌边，手里握着书，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白日里，他将船帮所有人都召集到了码头上，一则是为了与众人交代清楚，此番从巫老七那儿得来些甚么东西，又预备怎样派上用场，二则，也是叮嘱大家，这一向去往冬江口附近的船只，一定要谨慎小心。

　　原本所有人都猜测，这样的场合，邢老大必定不会出现，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来了。

　　元恪说话的时候，他便静静坐在椅子里，唇边挂一抹笑容，清淡而又意味深长，等所有的事情商议完毕，大伙儿都预备各自散了，他却忽然开了口。

　　“老三，近些年你为船帮操劳奔波，今番虽未将货银夺回，却替大伙儿从巫老七那儿取了不少好东西回来，着实不易，这一桩桩一件件，我和大伙儿都看在眼里，心下感念。可你想过没有？如此一来，便无疑会将巫老七彻底激怒，倘若来日他隔三差五便找咱们石桥渡的晦气，到时咱们可就别想安宁了。”

　　“……这一向，石桥渡很不消停，你虽能干，但无论大小事，皆要你来操持，未免也会顾头不顾尾。我固然年纪大了，眼下却还中用，老在家闲着，心里多少过意不去，若需我助你一臂之力，只管言语一声，我绝无二话。”

　　“你们这趟出门，一走就是一个月，又不肯带上阿烟，她心里担忧得紧。得了空，你还是去瞧她一瞧，也好叫她安心……”

　　唧唧歪歪絮絮叨叨，活像只苍蝇嗡嗡个不休，光是想想也叫人发烦。

　　元恪“砰”一声，将手里的书丢去墙角，霍地起身，就是这一刻，他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声。

　　“你先睡啊，帮我暖床。”

　　是白小晚的声音，喉咙里笑意浓得要滴出来：“我得去瞧瞧那腌着芥辣肉的坛子封好口了没有，若任由它敞一夜，混进脏东西去，明日就该坏了。”

　　然后，元娇娇便很不满地嘟囔了两句，踢踢踏踏地跑向后院，脚步声渐远。

　　元恪站在桌边，稍稍考虑了一下，到底是阔步走过去，一把拉开门。

　　天井里有个小小的黑影，在墙角放置的几个咸菜坛子间来回穿梭，不时弯腰检查一番。

　　似是听见响动，那黑影回头来张望了一下，身形登时就是一顿。然后，她的动作明显加快，迅速瞧了瞧余下的两个坛子，确认无疏漏，便拔脚往后院走。

　　从元恪左近经过时，轻轻点了一下头，脚下却未停。

　　“站在那儿！”

　　元恪眉间拧得更紧，出声低喝，三两步行至她身后：“转过来。”

　　白小晚果真站住了，依言回过身，眼睛却盯着他背后的木头架子：“有事？”

　　“……李言龙他们今日和我提，说想请你去渡口帮忙烹制饭食。”

　　元恪低头琢磨了片刻：“大家吃惯了你做的菜，一时竟有点离不得了，我知这是个辛苦差事，你可自己考虑，若是愿意……”

　　“可以。”

　　白小晚一脸严肃地点点头：“不过渡口我就不去了，既然李大哥他们想吃，每天我就在豆腐坊里把饭菜做好，阿恪哥你再随便打发两个人来搬就行，毕竟这边锅灶齐全，我用起来也顺手。”

　　元恪一阵头疼。

　　明晓得她是在赌气，偏生她这办法还很合理，一时间，真没话反驳。

　　“你也不必找理由，我晓得你意思。”

　　少顷，他再度开了口：“不过说了你两句，你这别扭，究竟打算闹到几时？”

　　气性太大了……

　　“我没闹别扭。”

　　白小晚仍旧垂着眼皮：“我只不过是……谨记你的教诲罢了。”

　　“我的教诲？”元恪讥讽一笑，往前再踏半步，离她更近，“我教诲了你什么？”

　　见她仿佛想后退，又低喝一声：“不准躲！”

　　白小晚是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想干嘛。

　　是他说的，让她不许再靠近他，声色俱厉地呵斥她，只差将那“不知廉耻”四个字说出口——不是嫌她烦吗？现在又主动找上来做什么？

　　“船上说过的话，一字一句我都记得很清楚，所以阿恪哥，你就不必再来提醒我了。船帮事忙，天晚了，你早点歇着。”

　　说罢，又要转身。

　　或许是因为素来凡事不喜拖延，必要当场解决才好，又或许，是由于心里有股浊气吐不出，反正这当口，那股子焦躁的情绪又涌了出来，元恪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不能让她这么走，一步抢上前，将她的手腕子一拽，扯着她踩进墙角的暗影中。

　　四周黑魆魆，最亮的就是她的眼，他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喉间微动，沉声低低道：“不要再闹了。”

　　背后是墙，身前是他，他的手臂紧擦着耳朵，白小晚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她不明白，待她好的是他，待她坏的还是他，明明是声色俱厉地叫她离远些，现在却又让她“不要闹”……

　　究竟是谁在闹？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她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是想让我走吗？”

　　元恪咬了咬牙。

　　头回见面时，他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自打她跟着船回到石桥渡，那股焦躁的情绪就没停下来过，心动来得不是时候，这根软肋，至少是现在，他想要而不能要。

　　但她也别想跑。

　　他冷哼一声，从牙齿缝中，迸出来四个字。

　　“你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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