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里娇娘

　　货船在河道上漂了小半个月，临近二月，黄昏时，终于抵达了石桥渡。

　　正是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渡口只零星有几个人来往，汉子们将船上的一应物件儿搬到码头，打发了人前去送信，只片刻，便有好十几个船帮人匆匆赶了来。

　　元富贵自是忙慌慌领着闺女来了，元娇娇风风火火冲在最前头，甫见面，便扑过来将白小晚抱个满怀，口中一叠声地嚷。

　　“小晚姐，你可好？我天天在家掰着手指头算，就盼你们早些回来，你想我了不曾？快一个月没见，我好生惦记你哩！”

　　一边说，一边搂着白小晚，小猪似的把脑袋在她肩上胡乱拱了拱。

　　元富贵在后头呵呵地笑：“小晚呐，头回跟着阿恪在船上漂了这许久，累坏了罢？瞧见你们都好好儿的，我这颗心才算落到实处，赶紧回家好好歇歇！”

　　又转头去问元恪：“如何，事儿还顺利？我说你这一路上，没欺负了小晚吧，倘若有，我可不饶你的！”

　　当爹的头一句，就问到了这上头，元恪多少有些尴尬，抬起眼皮，却只能看见白小晚的后脑勺，迟疑间，那姑娘却已率先开了口。

　　“元伯伯，饿了呢，先回去好不好？”

　　只简单一句话，便成功引得元富贵转移了注意力，当下就顾不得旁的了，一个劲儿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我真个糊涂了，你们这会子铁定疲乏得紧，我还老拽着你们在这风口上说个没完……走走，咱们这便回家去，今日你就莫要下厨了，让你牛婶子多做两样，踏实吃一顿才好！”

　　说着，便乐颠颠百般催着元恪快走。

　　元恪回过身，招手将李言龙唤了过来。

　　“从巫老七那里拿回来的东西，暂且搬去码头仓房安置，临走前记得落锁。晚间你和魏杰去同船帮里大伙儿打声招呼，让他们明日一早都来码头，我把这事前后与他们交代清楚。”

　　李言龙点头应了，正待问他是否需要与邢老大也知会一声，这当口，冷不防却听见个一惊一乍的大嗓门。

　　“阿恪，阿恪！”

　　这叫喊声，将码头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众人回头，就见得宋锦拽着纪景云从人堆儿里钻出，先行至白小晚跟前，挤眉弄眼冲她笑：“小妹妹，回来啦？哥哥好不担心你，这会子你且回去歇着，明日我找你说话可好？”

　　然后又转向元恪，悲悲戚戚道：“我说我要去，你死活不允我上船，叫我这一个来月都不消停，没日没夜地担心……哪有你这么当兄弟的？”

　　一步跨上前，仿佛作势要抱他。

　　“死开。”

　　元恪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皱着眉往旁边躲了躲：“你把纪郎中带来做甚？”

　　宋锦扑了个空，立时将那久别重逢之情尽皆收了，狠狠瞪他一眼：“我又不知你们情形，担心你们与那巫老七对峙要吃亏，这才把纪郎中叫了来，想着倘若有人受伤，也可及时医治呀！”

　　这话说得倒在理，元恪一点头：“难为你想得周到，不过船上大伙儿都好，此番不必劳烦纪郎中。”

　　说到这里，却想起一事，略作思忖，径直走到纪景云面前，一抱拳：“多谢纪郎中来这一趟，今日太晚，便不打搅了，明天纪郎中若得空，可否来我家一趟？”

　　那纪景云，从来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容清浅，性子温润，明明与元恪和宋锦年纪相仿，瞧着却似老成许多。闻言，他便稍一颔首，轻笑道：“元三哥太客套，我替人诊病，又不是不收诊金，何谈‘打搅’二字？明日我一准来，只不知所为何事？”

　　元恪于是抬头，似有意无意地向人丛中扫视一圈。

　　白小晚一手抱着自个儿的包袱，另一手牵着元娇娇，已跟随元富贵走到了前头去。两个姑娘许久未见，比之前更添两分亲热，头碰头不停口说话，还时不时咭咭格格地笑，仿佛很是愉快。

　　“明日让我爹同你细说吧。”

　　他收回目光，对纪景云牵扯了一下嘴角：“总之接下来这段日子，只怕少不得要请纪郎中多照应，你费心。”

　　紧接着回头叮嘱李言龙：“邢老大那边，也同他说一声。”

　　丢下这句话，他便也抬脚往元家的方向而去。

　　……

　　在船上的这一个月，于白小晚而言，就像是一次新奇的冒险，虽然辛苦，亦有不愉快，却并不令人觉得懊悔，倘或还有机会，她想，她仍旧会毫不犹豫地再次与元恪他们同去。

　　不过，大约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吧？

　　回到了石桥渡，生活也就重新入了正轨，这一夜，白小晚与元娇娇躺在榻上说了半宿的话，然后美美地睡了一个好觉，到得第二日睁开眼，日头已映在了窗棂上，在地下投射一片细碎的光。

　　元娇娇不在房内，白小晚还有点惺忪，竟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坐在床上发了好半天愣，才陡然醒过神，赶紧掀开被子跳下来，乱七八糟地穿衣梳头洗脸，一径从后院奔到前边堂屋，刚要抬脚踏入，却是蓦地一呆。

　　元恪一早就去了码头，眼下自然不在家，元富贵和元娇娇却是都坐在椅子里，笑嘻嘻地望着他，此外，居然还有个纪景云，手里攥着茶盏，也向她投来温和一笑。

　　白小晚连忙低头向身上瞧了瞧，确认自己并未衣衫不整，这才放下心，与纪景云点头见过，薄带嗔怪对元娇娇道：“你怎地不叫我？”

　　“你在船上太辛苦了，昨晚咱们又说了那么久的话，我想让你多养养精神，就没叫你咯！”

　　元娇娇冲她挤挤眼，又伸手往纪景云那边一指：“纪郎中是专程来瞧你的呢！”

　　“瞧我？”

　　白小晚一头雾水，偏过脸去看纪景云：“瞧我甚么，我并未生病呀……对了，前些日子，本是我在负责替住在仓房里的那些伤者们煎药张罗饭食，没成想那天走得急，也没同您交代一声，实在对不住。”

　　“那不妨事。”

　　纪景云摆摆手，柔声道：“是我该多谢白姑娘才是。那些天你委实帮了我不少，多亏有你替大伙儿煎药，给我省却许多工夫，况且，若无你精心准备的吃食，众人未必能恢复得那样快。如今他们已大好，都回家养着了，姑娘只管安心。”

　　稍停，他便接着道：“元大叔觉得白姑娘身子骨太过瘦弱，此番又在河道上漂了一月，只怕于身体有所损伤，所以同我打听，可有何种补身药材适合你服用。我琢磨，这药却是不能乱吃的，无论如何，也该先给姑娘号个脉，如此方才周全。”

　　吃、吃药？不必了吧……

　　白小晚头皮一阵麻，忙不迭地往后退了退，使劲摇摇手：“我好好儿的，并没有什么不舒服，元伯伯，你不必为我担忧，更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的……”

　　“你是怕吃药吧？”

　　不等她说完，元娇娇便一语道破天机，指着她哈哈大笑：“你可知现下你面上神色，与隔壁小栓子不肯吃药时如出一辙？小晚姐，你都多大人了，怎地还怕这个？”

　　白小晚脸上一红，低头挠挠面颊：“我不是……”

　　“白姑娘不必为这个发愁。”

　　纪景云亦有点忍俊不禁，只他这人，即便语气里带了几分取笑之意，却也并不令人气恼：“我虽是郎中，却也并不喜有事没事就让人吃药。眼下只是先给姑娘诊个脉，若问题不大，平日里饮食注意些也就罢了，且这世上，不是还有药膳这东西吗？对身子有益，味道也甚好，何乐不为？”

　　白小晚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将那些个担忧的心绪瞬间抛个清光：“纪郎中会做药膳？”

　　“我哪里懂得怎样张罗吃食？”

　　纪景云笑着摇摇头：“不过是晓得，哪些药材可入膳，于人有甚么好处，又适合什么人吃，仅此而已，姑娘若有兴趣，回头我一一说与你听就是，这会子还是先替你号脉，如何？”

　　这一回，白小晚没再百般抗拒，痛痛快快地应了，走到他对面落了座，看着他戴上一副专为女子们诊脉时用的手套，微凉两指搭于腕上。

　　元富贵和元娇娇两个也没再出言打扰，眼巴巴盯着纪景云动作，片刻，见他把手收了回去，赶紧问：“如何？”

　　“元大叔安心，白姑娘无大碍。”

　　纪景云照旧微笑着，不紧不慢脱下手套：“瘦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瞧着单薄，身子骨却并不差，想来应是幼年时家里人照料得极经心。冒昧问一句，最近这二三年，姑娘是否劳累过甚？有些寒凉气虚，却还好不是甚么大症候，平日里莫要太辛苦，饮食的汤品和菜色中可稍加些补气养身的药材，我这就开方子，元大叔依着来便罢。”

　　又望着白小晚，含笑补上一句：“放心，保管是不苦的。”

　　元富贵忙连声答应：“这便好这便好，如此，纪郎中你便只管开方，药材上头也不必尽捡那便宜的，什么好使便开什么，啊？”

　　“元伯伯……”

　　白小晚咬咬唇，唤了他一声。

　　“你莫开腔，我晓得你要说什么。”

　　元富贵很是豪气地一挥手：“你不是外人，咱家若是吃不起，我便没必要在你跟前硬绷着，既然不差那两个，何故还蠍蠍螫螫不爽利？”

　　白小晚便闭了嘴，垂下眼皮。

　　她很知道，元富贵是真心实意地待她好，只不过，他若晓得了，如今她与元恪是那般情形，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白姑娘真个想知道药膳的事，随时可来找我。”

　　纪景云刷刷几下开好药方，递到元富贵手上，便站起了身：“我的医庐距此不远，你若怕找不到，让元家妹子领你走一遭。”

　　接着便与元富贵道别，拎着医箱往外走。

　　白小晚自然少不得跟在元富贵身后一块儿将他往外送，将将踏出堂屋门，却见得元恪正风一般从天井处走进来，抬眼瞧见他们，脚下便顿住了。

　　“咦，哥你怎么回来了？”

　　元娇娇甚是纳闷，歪歪头：“今日不是要在船帮说事情吗，这么快便说完了？寻常时不见你中午跑回来，今儿是怎么了？”

　　“我回来拿点东西。”

　　元恪瞟她一眼，轻描淡写地敷衍一句，再将目光落到白小晚身上。

　　然而那姑娘，却是立刻别开头不看他，并且还往元富贵背后躲了躲，将自己完全藏进了元富贵的影子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