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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上行
菜肴的香气,水一般在狭小舱房内洇开,门没关,也不知从哪儿钻来一股风,迂回曲折地灌了进来,桌上油灯噗地一闪。
白小晚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心头不自在,摸摸鼻头,到底是乖乖走到他面前伸出左手,才递到一半儿,就被他的手掌从下边稳稳当当托住了。
她的手指立刻随之轻轻一颤。
“怎么?”
元恪抬眼瞟她:“今早便是我牵你上的船,既不是头一回,何必紧张?”
说罢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将目光落到了她手上。
活了二十来年,他并没有牵过几个姑娘的手——确切地说,除了他妹子元娇娇之外,白小晚还是头一个。
虽然实践经验不足,但想来,只要不是家里生活太过困苦,女娃儿家的手,总应该细细软软、柔若无骨才对。
早间拉白小晚上船的时候,他便觉出来了,这姑娘个头小,手也小,可是却并不十分平滑,触碰之下,能明显感觉到有些大大小小的坑洼。
彼时他来不及细看,这会子在灯下,却是瞧了个明明白白。
手背和指头上有不少细小的疤痕,一望而知多数是烫伤,尤其手腕和手掌的连接处,还有个月牙形的疤痕,时日长久,成了浅褐色,看上去叫人觉得很不痛快。
白小晚也晓得他大约是在看什么了,在他的注视下,那一个个丑陋的疤都好似着了火,烫得要命,她赶忙快速地把手抽了回去藏到背后,拧眉道:“没……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好久之前弄的了。有时候做饭的时间赶,忙起来就容易出错,免不了碰到锅沿或是被火燎,我也没想到,竟就消不下去了……”
元恪点了一下头,没有做声。
他平日里甚少与她交谈,不过,从只字片语中也能猜得出,白小晚与她爹的感情应该很不错。偶尔吃吃闺女做的饭,那叫做生活乐趣,但那白家叔叔,却决计舍不得自家女儿在灶台边受伤。
所以,这些疤,十之七八是在徐家弄的。
“你家在清州的房子和地,你不打算要了?”
半晌,他才抬头向白小晚脸上一扫,面无表情地沉声道。
白小晚没料到他话锋一转,怎地又绕到了那上头去,不免有些迟疑:“那是我爹留下的,我当然舍不得,可我现在又不住清州……”
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还是你仍旧想让我回……”
元恪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动,仿佛是在笑,却又稍纵即逝:“房子你既不住,大可赁给旁人,田地也能雇人来帮着种,纵然赚不了几个子儿,到底是个进项。”
他点到即止,挥挥手,便将这话题丢开:“这事不急,等闲下来慢慢再说不迟,倒是你,今早被我冷不防拉上船,此行去往冬江口那是非之地,你可害怕?”
“嗯……”
白小晚低下头仔细想了想:“一开始,的确有点不安,不过……”
“用不着怕。”
元恪打断她的话:“你就只当自己是出来玩,凡事不必拘束,也不用太依着李言龙他们,我既拉了你上船,便自会再将你全须全尾地带回石桥渡。”
玩?您说得倒轻巧,谁会闲着没事,跑去找水贼玩啊!
白小晚暗自腹诽。
这家伙,自信得简直有些狂妄了,仿佛于他而言,那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巫老七,压根儿只是废物一件。
然而不能不承认的是,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确实很有安定人心的作用,她心头残余的那一丁点惴惴,随着他开口,彻底烟消云散。
“甚么全须全尾,我又不是虾。”
白小晚小声嘀咕了一句,抬头与元恪对视:“其实我想问你,今日邢老大让你带董姑娘上船,你为何不允?”
怕他误会,又连忙摆手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早上看见你和邢老大交谈,总觉得你同他仿佛有些不睦……”
元恪闻言,眉梢轻轻一挑:“你倒极有眼色。”
“我说对了?”
白小晚倏然睁大了眼:“这却是为何?按理来说,他是船帮龙头,当初,你多半也是由他一手带出来的,感情应当很深厚才对吧?”
“换了你是他,如今船帮的事一概插不上手,你还会很喜欢我?”
元恪并未直接回答她的话,玩味一笑。
白小晚:“……”
好吧,这样解释,也就说得通了。那么,邢老大执意要将董玉烟往他怀里塞,是不是也有点别的用意?
适才他好像提到了“喜欢”这两个字哎……
她使劲晃晃头,将脑子里一时间跑得有点远的思绪抛开,想再说点什么,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话题,恰在此时,外头甲板上,传来了魏杰的大嗓门。
“小晚姑娘,三哥不肯吃,你便莫理了,你哪里犟得过他?早上我瞧见娇娇似是把你的埙也一并带了来,这河道上夜色好啊,你能不能吹一曲让我们听听?”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吹一曲吧!”
白小晚回身往外张了张,再回头,就见元恪懒洋洋地又倚进躺椅里。
“你只管去。”
他抬了抬下巴,低低道:“这群粗货,几十年难得有一回雅兴,莫要叫他们失望。”
“好。”
白小晚点点头,停了停,往桌上看去:“阿恪哥你把饭吃了,老挑嘴……不好。转天你告诉我平日里爱吃什么,我再依着你的口味做。”
话毕,似是呼出一口长气,转身脚步轻快地往外跑:“你们要听什么?”
嗓音可比方才在舱房里时要轻快得多。
甲板上一片喧哗,有人笑,有人扯着喉咙说话,须臾,幽咽的埙声便响了起来。
照旧是那曲《泛沧浪》。
元恪坐在椅子里,手指不由得随着曲调,在膝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手边的菜碗,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思忖片刻,他终究是扶起筷子,搛了一块酥香火腿,送入口中。
……
接连七八日水上行,到底有多辛苦,白小晚此番终于是晓得了。
她并不晕船,可是从早到晚晃晃悠悠地在水上漂,站在船舷边,举目望去,四下里除了波涛还是波涛,使她的脑袋仍然不可避免地有点发昏,连带着胃口也差了起来,每日只闻那油烟气就觉得饱,正经上了饭桌,根本什么也吃不下。
想到元恪他们一年到头皆是过的这样生活,她就有些理解,他为何吃点东西那么费劲了。
本就是嘴刁的人,这种情形底下还能吃得香,那才真正奇怪吧?
到得第九日,天将放亮时,大货船在一片乱石滩停泊下来。
这里便是冬江口,一路的闲散欢愉至此告罄,现在,该上真刀真枪了。
河边尚算宽阔,越往里走,道路便越发狭窄,只余下一条弯弯曲曲、人脚踩出来的小径通往深处,站在船上,根本看不清那里有些什么,是何情形。
滩上无人往来,空空荡荡的,妖风呼啸,怪石嶙峋,这情形,让白小晚那颗原本踏踏实实搁在腔子里的心,复又悬了起来。
元恪领了十二个汉子上岸,将陈魁、张春二人留在船上照应,目的自然是为了保白小晚周全。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跳下船,稳稳立在乱石滩上,回过头,个个儿脸上都笑容满面。
“风大,小晚姑娘你别老在外头站着啦,进舱里去,你要是冻病了,谁还给我们做好吃的?”
李言龙乐呵呵地道。
“对了,听说巫老七那儿有不少好皮子,这趟去,我看看能不能弄两张来,回头咱们一人做件皮袄子穿,小晚姑娘也来一件儿,保管再不怕冷!”
这是魏杰的声音。
白小晚牵扯了一下嘴角,本想也冲他们笑笑来着,却怎么也笑不出,眼珠子一溜,望向站在最前头的元恪。
心里那股子不踏实的感觉,还真是丢不开啊……
“进去吧。”
那人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留在船上,不可到处乱走,无论有什么事,说与陈魁和张春知道,让他们帮你办。实在无聊便索性闷头睡觉,我们这一去,至多傍晚便归。”
白小晚觉得,他应当是个说话算话的性子,不会诓人,于是答应一声:“你们可不能骗我,说了傍晚就是傍晚,我做好饭等你们回来。”
“哈,哪敢骗你?在我们船帮,编谎哄女人,是要遭雷劈的!”
李言龙嘿一声笑出来,没忘了跟身边人挤挤眉弄弄眼。
元恪脸上也现了丝笑意,扬声喝道:“走了!”转身率先大步往石滩深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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